他顿了很久没说下去。
“虽自小习武,可是我从未杀过人,到关键时刻,终究还是……害怕了。”
闻芊接话,“于是,你把他给告发了?”
杨晋沉默地颔首。
她抚掌笑了笑,“哎呀,听着是怂了点,不过迷途知返,也算有救。”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见她眉眼里的神情,杨晋生出些许赧然,“早知代价这样惨重,当初我死也不会入教的。”
“我将事情告诉了我爹,他就把我关了起来,那时我骨子里还很硬,认为明明自己干了件好事却要被罚,心里很不服气,在大喊大闹了几日之后,他们无计可施……便请来了爷爷。”
隐约觉察到他微微变化的语气,闻芊忍不住就是想笑。
“挨打了吧?”
“何止。”他叹了口气,“他做事雷厉风行,根本连口都不让我开,挽起袖子便是打,从屋里打到屋外,打得我满府乱窜,偏偏我又打不过他,只有自己挨揍的份儿。”
杨家一贯奉行以理服人,小时候哪怕犯错,他顶多也就挨一顿手板心,几时被揍得这样厉害。
能活生生把手臂打折,不用想也知道,杨晋这话肯定不带半分夸张的。
闻芊唇角往下压了压,半晌才故作随意的调侃:“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轻笑:“也不能这么讲,本来就是我的不对。”
“那后来呢?”她问。
“后来……我爷爷觉得我欠管教,就把我带到济南,成日里练功、读书、写字,要么跟他那群老部下在军营里吃沙子……”杨老将军武将出身,哪怕是教亲孙儿,用的也是他军队里的那一套令行禁止,一言不合就是背军棍绕校场跑十圈,可想而知,在他手底下过了两年的杨晋,不死也脱层皮。
难怪他现在整个人笔直成这样,感情都是被活生生削出来的。
闻芊听到此处已有些同情,板着手指算道:“那你爷爷让你在大雪之前抵达济南,现在岂不是还有……”
提起这个,杨晋无比愁苦地抿唇,只觉天要塌,“还剩三天了。”
求生欲的驱使之下,马不蹄停赶了三天两夜的路,终于在这日傍晚抵达了济南府。
雪花在天上纷乱的飘飞,把沿途的屋顶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寒冷让几个小姑娘登时没了那丝看雪赏景的心情,各自哆哆嗦嗦套起了厚衣裳。
闻芊换了件厚实的宝蓝色披风,白狐狸毛的围脖从颈项一直蜿蜒到手肘间,在这冬季里显出一抹说不出的清冷风情。
“前面不远就是杨府了。”杨晋将她散在背后的软氅往身前裹了裹,“我事先已和他们打过招呼,你们一同到府上去住,也省得再找客店。”
马车在繁华的长街以北停下来,不远处朱红的大门前蹲了两只石狮子,在风雪中目光依旧炯炯有神。
接近年关,一路上巡逻的捕快和锦衣卫不少。
闻芊刚跳下车辕时,迎面就听到有整齐的脚步声和刀剑摩擦的声响,几乎是在她抬头的瞬间,声音也肃然一止。
那石阶前,一个身着玄色锦衣卫制服的女子握刀而立,暗灰罩甲上的银制花纹被雪光映得银白发亮。
来者生了张女子少有的英武面容,剑眉杏眼,神色犀利,立在那里的时候,有种沉默而威严的气势。
虽然长得并不丑,但可惜的是对待自己太过粗糙了些,右脸上甚至有道长而狰狞的伤疤,从耳根蔓延至脖颈,很是凶险。
闻芊漫不经心地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对方却好似未曾察觉,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杨晋,冲他一点头。
“回来了。”
不等回答,她便已转过身,仿佛对他背后那一大群妖魔鬼怪毫无兴趣,“进来吧,爷爷等你很久了。”
杨晋应了一声,这才低头在闻芊耳畔轻轻说:“那是我堂姐,杨凝。”
她甚是意外的扬起眉,长长哦道:“原来你堂姐也是锦衣卫?”
毕竟在这帮大老爷们当中,锦衣卫的女子并不多见。
“她是十四千户之一,官阶比我高。”
闻芊先是颔首,随即想起什么:“……怎么好像是个人官阶都比你高?”
“……”
说话间,他示意朗许等人跟上。
杨府内的下人早已很懂眼色地跑出来牵马引路,游月和菱歌好奇地躲在朗许背后,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
谁也没发觉,原地里施百川还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目怔怔地瞧着前方,这个平日浑身是嘴,致力于把七星宝塔说得掉下两层来的人难得如此安静,甚至还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神伤。
杨家大宅中。
厅堂宽敞明亮,威风凛凛的白老虎皮对着把精致的太师椅,椅子上横斜着一个身影。
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一言不发的负手而立,五官似乎就是按着“古板顽固”四个字来长的。
闻芊沿途听了不少杨老将军的丰功伟绩,在心中捏出了无数个形状,而今见到真人,反倒没感觉出有什么稀奇。
英雄到底是老了,身板虽直,但那双露在袖外的手背已显出七旬老人的干枯迹象,瘦削得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一般。
一干人等才进门,就闻得那突兀地一阵响。
杨老将军这一拍桌几乎是把所有人都拍得跟着跳了一下。
“混账东西,跪下!”
闻芊刚愣了愣,便看见身边的杨晋二话没说,老老实实地屈膝撩袍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