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一上午,太清宫被翻了个底朝天,但凡能搬走的物件皆被抄走充公,门窗贴上了朱红题字的封条,锦衣卫们陆续开始撤离。
杨晋一面牵着闻芊走出来,一面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她思索了片刻,“……糖醋鱼吧。这个时节的鲈鱼最好吃,一会儿路过市集可以买两条回去。”
杨晋点头说好。
两人正行至大门处,视线冷不防落到那台阶下的一个身影上,脚步同时一顿。
那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身形高挑清瘦,肩头的灰鼠毛斗篷在风中烈烈而动,显得整个人愈发单薄,弱不胜衣。
闻芊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花让,她不约而同的与杨晋对视了一眼,见他颔了颔首,这才狐疑地走过去。
“闻姑娘。”花让还是数月前的模样,连笑容未改分毫,“杨大人。”
他像是要出远门,臂弯还挎着包袱。
花让将行李递给了身后的小厮,同闻芊二人沿着神宫前的长街信步而行。
“我原本是准备这几天去云南的,听说他出事了,就想来看看。”
闻芊两手交叠在身前,望着地上隐隐生出裂痕的石板道,不咸不淡地说:“是么。”
她转过头来,“你和楼砚是怎么认识的?”
“机缘巧合吧……我欠他一个人情。”花让答得很模棱两可,她倒也没什么兴趣深究,“他开出的报偿,就是看好殷方新,和你。”
不想让她进京,不想让她掺和旧事,才有了郭昀和花让先前那番意味不明的话……这些她都已经明白缘由了。
花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紧不慢道:“我今天来,其一是为了瞧他,其二也是为了找你。”
闻芊不解地颦眉看去,“找我?”
这反应好像是在意料之中似的,他颇有几分了然地淡淡一笑,“我想,你对楼砚可能有些误会……你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和曹开阳联手吗?”
听他有此一问,闻芊就料想必然不会是自己先前猜测的原因,故而只如实摇头。
花让负手在后,“我是在几年前认识他的,那会儿他正满世界找楼氏余族,而我从云南北上,途中被贼人抢去了盘缠,于是顺手被他救了。”
“在济南落脚后,一来二去和他熟识了,楼砚也就把这些事告诉了我。”
很难想象楼砚会把如此要紧的秘密告诉外人,大概花让于他而言是个很值得信赖的朋友。
他缓缓道:“据曹开阳所说,当今曾经派出两队人马暗中查访建元帝的下落。一队人走水路,搜索海外岛屿;另一队人寻陆路,也就是你所熟悉的,当年上山来的那群外来客。”
闻芊什么也没说,只若有所思地沉默。
“这件事因为是密谋,故而那日晚上知道建元帝尚在人世的只有几个人,除了皇帝本人外,还有几个心腹大臣。”
闻芊的脚步斗然一停,好似瞬间醍醐灌顶地看着他。
花让语气平淡地说道:“我想你多半也猜到了,除开那四个老臣,杨渐也在其中。”
这下连杨晋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闻芊神情里带了几分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设计陷害朝臣,是楼砚的主意?”
“他其实知晓自己这辈子是很难找到楼氏族人的。”花让摇头,“因此自打得知了真相以后,他就意识到,承明帝若不死,就永远不会放弃寻找建元。而楼氏,你,还有那个大个子,终有一日会面临灭顶之灾。”
“所以他才会到京城里来。”
他平静地娓娓道来:“按照楼砚的计划,与曹开阳联手,能除掉当年主战的几个老臣,再怂恿他造反成为众矢之的,届时提前告知五军营的守将,一方面洗清自己的嫌疑,一方面也能借刀杀人。最后下毒害死承明皇帝,又可将一切罪名推到曹开阳身上。如此,所有知情的人就都灭口了。”
花让顿了片刻,定定地看着闻芊,“他从一开始便为自己做好了一切的打算,假造了身份和家世,即便事情败露也不会连累你们。
“如果你当初没有上京,那么事成以后,他会借着假死的机会逃出来,回到扬州照旧当他的楼大夫,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波澜不惊的眸中终于微不可见的闪烁一下。
花让带了些许怜悯地轻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笑,“他在这件事上的确很偏执,我想,若我猜得不错,只怕他最后也会杀我灭口的。”
末了,他这样说道:“但是不管怎样,他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们。”
送走了花让,闻芊站在原地里静默良久没有言语。
杨晋轻揽住她肩膀,用力靠在自己怀中,柔声劝慰:“已经过去了,就别去想了,嗯?”
她咬着唇,心里一阵难过,只转头去埋在他胸口。
杨晋伸手兜住她的脑袋,一下一下的安抚。
“楼砚从前说得没错,我确实是过惯了安逸的日子,敷衍地陪他找了几年,自己就放弃了,却没考虑过他那么想回家的心情。”
闻芊无不疼痛的低低道,“是我和朗许丢下他一个人了……杨晋。”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紧紧将她抱着,
因为如今无论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毕竟,谁都来不及再重新活一次。
承明帝的病情渐渐加重,太子日夜兼程自南京赶回来,每天侍奉其左右。
宫中禁了鼓乐丝竹,云韶府清冷了许久,终于在半个月后开始遣散乐师了。游月和菱歌背着行囊上杨府和闻芊告别,她们学了近一年,虽未有大成,却也比从前进步了不少,大约终究觉得这京师巍峨庄严,透着些不近人情的冷漠,所以仍想回广陵乐坊去谋生活。
闻芊并未多做挽留,只命人准备银子和车马,送她们离开。
前段时日,曹坊主频频寄信问她几时回去,眼下似乎正好,像是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