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非昔日的世子连秋上,曾经混迹于京师洛阳,以风流颠倒相迷惑世情的世子,早已脱胎换骨,褪去伪装的旧皮囊,露出雍容高贵的本来面目。他此刻坐在大殿的九龙王座上,正作南中皇宫贵族的打扮,一袭蓝白相间的刺绣王袍,头戴宝石抹额,目光幽森冷静。冬日清凉的光线从宫苑半透明的琉璃天顶上射入地面,在他穿着刺绣皂靴的脚边泛出犀利的薄光。
从年少入京成为质子,到父亲死后加冕为王,他一路走来,谨慎而孤独,如履薄冰。
国相杨素见他不语,接过信笺拆阅,看罢也是眉头紧皱,递给后面的官员。那封来自牂牁郡的讨贼檄文便在连秋上的臣子中间传阅,不时引来议论纷纷。
武将队列里,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一声“呸”。
军尉刀罗双头一个跳出班次,发怒道:“慕容家盛产狂妄之辈!昔日他老慕容还在的时候,尚且未能度过沅水流域,如今一个乳臭未干的竖子,也敢妄言夺取我益州南中之地——我等岂是软弱可欺之辈?”
军尉刀罗双原是老宁王连城麾下一员猛将,大小经历数百余战,年过五旬依旧骄雄过人。他朝着王位拱手垂肩,深深一拜,道:“王爷,我等自随先王征战以来,亲眼目睹先王励精图治十余载,才有此基业。如今您手握郡七十二县,坐拥益州、南中之兵;兵多将广,甲士如云,将士一心,大家都愿意守住祖宗基业,和他们殊死一战!”
刀罗双说罢,朝着连秋上深深一拜,长跪不起,等着他下达作战旨意。
宁王连秋上看着刀罗双,幽深的目光闪动。
忽然,他轻轻叹了一声。朝堂上文武百余双眼睛看着他,所有人肃静下来。
连秋上迈着沉重坚的步伐,一步步下了玉阶,双手来扶刀罗双,蔼声道:“国尉,请起。”
刀罗双抬头望向他,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明茫然。
连秋上搀扶罢刀罗双,看向众官,道:
“在座的诸位,均是先王跟前的老臣,有些乃是本王的叔伯辈。你们跟随我父亲征战大半生,历经艰辛苦楚,方才有云南今日之繁荣;你们的家眷子孙受尽了离乱,方才过上短短不过几年的安定日子,本王又如何忍心这么快将你们置于刀光血影的战乱中去。本王接管云南不过数月,尚无以恩德加以百姓,倘若一旦同朝廷军决战起来,哀荒遍野,血流成河,都是为了本王之故,本王何以心安啊?”
他说到此处,那桀骜清俊的面庞骄傲顿失,两行泪水顺颊而落,一阵哽咽,言语再也难以为继。
文武百官望之,无不悲伤落泪,纷纷怆然涕下。
这时,军尉刀罗双身后一个参将大喊道:“王爷,生死何足道哉,咱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几百年,凭什么把祖宗基业拱手让人,朝廷给过咱们什么?朝廷就是强盗,只会从咱们这里掠走土地钱粮,咱们要是就这么认命给他们当孙子,死了也没脸见祖宗!”
武将们闻言,也纷纷骚动了起来,个个义愤填,纷纷喊起来:
“王爷,咱们就同他们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不想到了地下无颜面对祖宗!”
“是啊,咱们誓死不降!”
“王爷,下令吧,咱们和他们打!”
连秋上以袖拭泪,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望了一眼文官队伍。武将们好战,都憋着一股劲气,愿意参战拼死,但这些有权有势的文官老骨头们就未必了,他是君,这些人是臣,云南没了,他会死,但这些老骨头还能继续归顺朝廷作朝廷的官,难保他们不会为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出卖他这个王。他要观察观察这些文官的情绪。
连秋上道:“可是,朝廷的国师已经颁布诏令,要本王的人头;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本王献出建伶城,能够保得在座诸位全家老小平安,本王区区一颗项上人头,又何足矜贵呢?不如让朝廷拿去便是,何必让云南六郡的百姓为我经受战乱?”
这时候,国相杨素,站出了班次,朝前一步——
“王爷,您可不能一时糊涂啊!”
“今日之战不比往昔,昔日朝廷打到淝水一带便收兵;而今日之战,是敌军已经逼到咱们家门口来了——朝廷这一回是不拿下建宁郡不罢休。他们已将尔等视为肉中芒刺,岂能留下生还之机?”说到此处,杨素身体一转,面向众官员。
“你们以为朝廷拿下云南,当真会招安吗?牂牁郡被拿下的时候,操光操将军怎么死的,药王谷被占,陈翦又是怎么死的?如果建宁被夺,他们的下场便是你们的下场,你们还要对朝廷抱有妄想吗?咱们世世代代都是王爷赏饭吃,朝廷何曾管顾过我们的饥苦?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殊死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