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娘暗自着急的时候,在外面观战的东方检也有些忐忑,文人看重德行,沈拙做的这些事出有因,可最怕的就是安家无中生有,借机败坏沈拙的名声。
站在台上的沈拙却镇定自若,他看也不看说话的那人,而是朝着裁判弘海法师拱了拱手,说道:“法师,我与娘子情深意重,自结亲那日,就约定了白首到老的誓言,敢问她以丧夫之身嫁给在下,犯了本朝哪条律法?”
弘海法师摇头回道:“据我所知,本朝并无寡妇不得再嫁的律条!”
四下观战有不少是各府的女眷,众人听了沈拙的这番话,顿时心生羡慕,要是能得自家丈夫如此表白,也算此生无憾了,再说那安妃,放着这样的良人不要,却甘愿进宫做妾,也不想想就她背后的底细,皇上再宠她,难道还能封她为后?充其量做个宠妃罢了,她进宫数年,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生下来,到头来还要借着别人的儿子来争权夺势,真正是讽刺之极。
场上那人又问:“那你借高利贷又作何解释?”
沈拙对着底下的人群说道:“三年前,在下继女被拐,娘子为此肝肠寸断,那时在下身无长物,不得不到钱庄借了高利贷,又托人寻回继女,所幸有友人相助,才得以渡过难关。”
他的话刚说完,下面有人高声喊了一句:“沈拙有情有义,他做了国子监的祭酒,方才是我等学子的福音。”
这人的话引来不少附和声,沈拙瞥了站在他对面的那个辩手一眼,他对着弘海法师又道:“此人对我娘子不敬在先,混淆视听在后,并且所说的论据与辩题毫无干系,在下不屑与其辩论,他如要再发问,我半个字也不会回!”
那人羞得满脸通红,两眼瞪着沈拙,气得连话也说不清了,弘海法师想了一想,他点着头对沈拙说道:“你所提的倒也合情合理。”
弘海法师认可了沈拙的意思,好似对对面十六位学士打击颇大,他们面色土灰,半晌没有言语,沈拙看了他们一眼,问道:“请问诸位在座的都是家中嫡出罢?”
这些人一齐看向沈拙,不解他是何意,沈拙笑着说道:“这样看来,圣上也是赞同嫡大如贤的!”
有一个人站起来,他看着沈拙说道:“那是因为有很多贤能之人苦于出身,便永远被阻于庙堂之外,圣上深知有无数有才华的人被埋没,这才提出此次辩题。”
沈拙问道:“请问尊府可有庶子庶女?”
那人答道:“在下出生寻常人家,家父只娶了家母一人,哪里来的庶子庶女!”
沈拙冷笑一声,他看着十六学士,说道:“列位家中有庶子庶女者,只怕不在少数,在下请教一句,要是有才干的庶子,要将诸位取而代之,敢问你们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他的话刚说完,对面全都静了下来,沈拙似乎早就猜到他们的心事,他盯着这些人,冷声说道:“这便是嫡庶之别,有贤能的庶子,到死也是庶子!”
这时,有个人站出来,他对沈拙说道:“在下是家中的嫡长子,若有庶弟能力超出,在下甘愿让贤!”
沈拙盯着那人,他一笑,说道:“阁下心胸宽广,沈某佩服,容我提醒你一句,贵府满打满算不过几百人,当家人选得好了,贵府数代恒昌,选得不好,也就大厦倾倒而已,圣上今日说的是传世大统,事关国家大任,岂可与之相比?”
那人不服气的说道:“历代出身尊贵的上位者,难道就没有弄丢江山的?”
沈拙笑道:“那不是上位者的错,是百官群臣的错!”
这人哑口无言,他心内感觉沈拙是在诡辩,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第93章
今日来观战的多是世家公子,其中不乏各府之中的庶子,当初圣上设下这样的辩题,好似给他们带来一丝希冀,当今圣上贤明,他们满心以为世上受限出身的庶子终于有了出人头地的时机,然而听到沈拙讥讽‘庶子到死也是庶子’之时,这些人就像是斗败的公鸡,忽然变得心灰意冷。
沈拙说得何曾有错呢,嫡庶之别大于天,再有贤能的庶子还是庶子,不说别的,只说这台上与沈拙相辩的十六学士,又有哪一个是庶出旁系的?让这样一群嫡系出身的人,替天下的庶子们争取利益,这未免有些太可笑了。
香炉里的香已经快要燃尽,十六学士被沈拙逼得辩无可辩,沈拙不再看他们,他朝着蒋中明的方向看去,那里坐着的都是当朝公卿侯爵,沈拙沉声说道:“嫡子与嫡子交好,庶子与庶子来往,尊卑即是尊卑,若要改变此道,除非烧尽天下圣贤书,倒退回去学着先祖们茹毛饮血,做个不开化的糊涂人。”
这话不单是对他们说的,更是对全天下的权贵人家说的,权欲造就尊卑礼法,身处庙堂之上的人,无论是蒋氏一派,还是安氏一派,要是没有遵守这套法则,他们又是如何站上如今的位置上。
最后一点清香终于烧完,全场一片寂静,双方的辩论到了这个地步,结果已是一目了然,弘海法站出来,他双手合十,嘴里念了一声佛号,说道:“时辰已到,沈公子与十六学士学识渊博,二者各有千秋,使我等受益匪浅,然而即是辩论,终有输赢,老衲以为,本次‘嫡贤优劣’的辩论,沈公子更胜一筹!”
弘海法师的话音刚活,顾三娘就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那些站在沈拙这边的人顿时欢欣鼓舞起来,一时,气氛被推至顶点,反观十六学士,他们个个垂头丧气,像是霜打的茄子。
就在这时,远处响来一声马蹄声,隔着老远就听外面有道声音高喊:“圣旨到!”
众人皆是一惊,看热闹的百姓们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何事了,此时传旨的太监已被众人簇拥着进到寺内,还是蒋中明最先反应过来,他与同僚们一撩衣袍,就跪在原地,有些书生见此情形,也纷纷跪下接旨。
圣旨来了,帷帐里的女眷们自然不能安稳坐着,顾三娘怀着身子,吉昌公主和孙氏小心翼翼的扶着她也跪下来。
传旨太监登上辩台,他看了一眼乌压压的人群,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皇命,兹有举子沈拙,德才兼备,乃是栋梁之材,朕心甚慰,着命其继任国子监祭酒一职,官居从四品,以示皇恩,还望爱卿忠君爱国,为朝廷效力,钦此!”
这封圣旨不过寥寥数语,传旨太监很快就念完了,他对着沈拙说道:“沈大人,接旨罢!”
沈拙面无表情,半晌后,这才双手接过圣旨,嘴里淡淡回了一句:“谨遵圣命!”
自从辩论开始,就时时有人快马加鞭将此处的情形传回宫内,等到后半段时,靖文皇帝气得大发雷霆,然而他心知此事已成定局,他就是再不心甘愿,封官的圣旨也不得不发,沈拙与别人不同,他偏要抢在人前颁布圣旨,好显得他不是那起心胸狭隘之人。
沈拙接了旨,那传旨太监嘴里说了一番勉励的话,自是回宫复旨去了,只等他们一走,周围的人群七嘴八舌,沈拙以举人之身,一跃成为朝中的国子监祭酒,这份殊荣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但也有人以为,沈拙能有此好运,不过是凭借着他有个位居高官的父亲罢了,总之种种论述,暂且不一一细表。
且说蒋家一行人,在沈拙接完圣旨不久,就提前乘着车马回府,回程时,沈拙没有骑马,特意和顾三娘同乘一车。
这会子,沈拙靠在车厢的软枕上,刚刚领到的圣旨被他随意丢到一旁,顾三娘经不得颠簸,她依靠在沈拙身上,悄声在他耳边问道:“阿拙,你辩赢了皇上,那皇上是不是就不会废除太子?”
沈拙扶正她头上戴的钗环,笑道:“你也是个傻的,他既是起了废储的心思,怎会因我说赢了他,就就此作罢。”
顾三娘听完这话,眉头轻轻一皱,她又问:“那嫡出的和有贤能的,到底哪一个好?”
沈拙想了一下,他对顾三娘说道:“都好,尧舜禹汤,旧朝被新朝替代,上位者为了统治庶民百姓,要是不弄出一套尊卑伦理的规矩,等到人人都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岂不是要把他累死!”
顾三娘似懂非懂,她迷茫的看着沈拙,沈拙嘴角含笑的握住她的手,他的这些话实在过于惊世骇俗,要是被人听到,说不定人家都当他是魔怔了。
“你不用在意这些,不管是嫡还是贤,皇帝要我辩嫡,我就能辩赢贤,皇帝要我辩贤,我就能辩嫡。”
这话顾三娘倒是听懂了,她看了沈拙一眼,嗔道:“没见过谁像你这样自夸的人。”
沈拙搂着她的腰,他轻轻抚摸着顾三娘的腹部,低声说道:“不是我自夸,我们两人的孩子,将来要既嫡又贤!”
是夜,沈拙打着灯笼来到蒋中明的书房,从远处响起更鼓声,沈拙进屋时,蒋中明抬头眼看了他一下,随后又低下头处理公务。
沈拙足足等了片刻,蒋中明这才放下手里的笔,从堆积如山的公文里坐起身来,长久缠身的病痛使得他面色暗沉,但凡是在人前,他就从不肯表现丝毫的病态。
沈拙懂得医理,他自是比旁人更懂得蒋中明已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规劝的话他说不出口,既然连他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旁人又何需替他着急。
坐在案桌前的蒋中明并未察觉他在神游,他神情严肃,从公文里抽出一封书信递给沈拙,说道:“镇言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