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太液池招亲结束后,安陵就被关进了清凉殿,抱着绣了大半的嫁衣唉声叹气。
嫁衣是御府赶制的,可又按着长安城的习俗,女郎出嫁的嫁衣都是亲自绣的,安陵女红一般,本就嫁的不情不愿,御府送来后便让嫁衣上一些小角落由安陵亲自动手。
张矩像是等不及地要把她嫁出去,安陵看着王宓又来到她殿中“监工”,故意把剪子摔得作响。
王宓看着安陵嘟着嘴使小性子,抚着肚子坐在榻边:“听说,季家成婚是要回扬州老宅祭祖,算日子江南正值梅雨,还是带些轻薄的衣物去。”
安陵本想憋着不同她讲话——明明说好的让那群人知难而退,怎的最后真把自己赔进去了,安陵暗骂自己愚蠢——王宓再温柔、对她再好终归是张矩这匹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一边的。
看着王宓微微隆起的腹部,满腔怨气又消散了大半,翻了个身,慢悠悠地穿针:“还说呢,本以为离了虎穴,又被卖进狐狸洞去。”
王宓被逗笑了,一双眼漾着温柔的情意:“那安陵就是上林苑的小孔鸟。”
“不要不要,孔鸟要被狐狸吃掉的。”安陵回过头扑进王宓怀里,蹭着她胸口的绵软,心里窃喜。
王宓不觉有他,摸着安陵的发顶——有时候她觉得安陵跟阿浓一般大,哄几句就又眉开眼笑,不是不知道安陵是个什么心思,只是她的兄长已然成家,即便男未婚女未嫁,兄长也断然不会因为尚公主而断送了他守卫边疆的愿望。
“安陵的小世界很精彩,也要走出来看看,说不准还有别的高山流水等着安陵去赏玩。”
安陵玩着王宓耳畔散落的鬓发,也不说话。
她知道王宓的话外之音,有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对王宥究竟是个什么感情了,情窦初开遇见的第一抹绝色,文武双全、幽默风趣,就这么牵着安陵的心忽远忽近,又何尝不知长久以来不过是自己的罢了。一厢情愿
过了这许多年,安陵早就把执着于王宥当成了习惯,什么人都会被她拿来比较一番,比着比着,就拖了这许多年。
不自觉又想到了那双清和又暗藏锋芒的眼,如果说张矩和王宥是两个极端,那个人就是游离在黑白间的月色,清冷之余,又让她莫名有种可以轻易融入的错觉。
晚间张矩与王宓一番云雨后,揽着香汗淋漓的妻子入怀,王宓把午后安陵比喻的笑话说与他听,张矩揉着王宓的腰,听完也笑了,凑到她唇边轻啄:“我这儿是虎穴,那宓娘就是庭院里的蔷薇,让我再嗅一嗅。”说完锦被蒙头盖住,又是一场颠鸾倒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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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出嫁那天,长安城阴了天,层层迭迭的云汇聚成团,缝隙里又透着太阳的光亮。
辇轿稳稳落下,眼前出现一只手,清癨干瘦,指节处布着茧,常年用笔后的印证,安陵迟疑片刻,抬手覆上。
那人反手握住她,站稳后安陵轻轻挣扎不得,也就由了他去。
耳边是负责主礼的老者,身着赭红直裾,捧着卷轴吟诵赞辞,一旁的奴仆捧上金盥,季春见才松开安陵,两双浸在水中,肌肤相贴,安陵莫名觉得脸颊发烫。
拜完天地,季春见伸手解下安陵发髻上的正红缨结,安陵虽有些排斥,但教引姑姑讲解的时候还是认真听了,这叫解缨礼,新郎高举在空中向来宾展示,从此安陵就是季家的媳妇了。
在被嫣霓搀着往寝殿走——这是安陵在宫外的府邸,虽说是嫁人,但她是公主,憋着一口气,用看似傲慢无礼的要求做着最后的挣扎,不想季春见对此没意见,而大司徒也只叹这个小儿子没出息。
缓缓在矮桌前坐下,奴仆奉上一分为二的葫芦,盛上合卺酒,安陵撇了撇嘴接过——葫芦是苦的,这里头的酒也要是苦酒,意味着夫妻以后同甘共苦。
挽过季春见伸来的手臂,一咬牙仰头喝下,居然是甜的,咂摸几下,像是桃花酿。
大大小小的礼节结束,安陵有些累了,众人散去后,安陵放下用来遮面的宽袖。
两人皆是正襟危坐,只见季春见一双因为饮酒后润了艳色的眼望着安陵,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味道。
面面相觑之际,安陵率先抵不住:“合卺酒是你偷偷吩咐换过的吧,哼哼,我就知道定是因为你怕苦。”
安陵也知道这季家二郎是个病秧子,不然也不至于娶她这个年纪的女郎为妻。
看着安陵一副“被猜中了吧”的洋洋得意之态,季春见也不恼,笑意更胜——喝了这许多年苦药,难道还怕这一遭么,分明是她不喜苦,宫里安排婚嫁的姑姑看到听了他的要求一开始直呼于礼不合,可他还是坚持要换成甜酒。
同甘共苦祝愿美好不错,可安陵这么娇养的女郎若是皱了一张小脸
他还是习惯她笑的样子,长安城的春花都不及她热烈烂漫。
目光不自觉地更显柔和:“是我怕苦,多谢殿下不拆穿。”
安陵摆了摆手:“既然我嫁了你,你也无需再用宫里那一套。”
季春见敛了神色,目光注意到桌案上绑了红绸缎的剪子,伸手拿起,取下金色发冠勾出一缕发,面无表情地剪断后将剪子递给安陵,她愣了下,随后接过,可对着满头金玉犯了难。
对面的人悠然起身,安陵疑惑抬头看去,目光随着季春见而动,只见他立于安陵身后,缓缓为她拆解头饰。
季春见动作轻柔,尚仪局的姑姑们的手艺可不是假把式,季春见顿住,安陵立马反应过来抬手向后摸,两只手若有似无地触碰着。
安陵看不见他的脸,季春见轻锁眉头,一派认真,偶有私语,很是严肃地去搞懂这些簪钗是怎么做成了发髻的。
一点一点将挽起的发髻从层层迭迭的珠宝中解放出来,安陵取来剪子也截了一缕乌发,侧过脸递给季春见。
垂下眼睑,跳动的烛火忽明忽灭,安陵看着他娴熟地将他们两人的头发用红丝带绑在一起——这阖该是女郎的活计,只是这个结过于复杂,安陵犯懒就没好好学,不想季春见系地有模有样。
两缕头发被放进一个雕花木匣子里,季春见郑重盖上走到床榻边置于枕下的暗格中,安陵看得莫名,她本以为他对这门姻缘并不在乎。
或许是家族规矩吧。安陵眨了眨有些疲乏的眼,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有个像大司徒的父亲,规矩作派耳濡目染地定不会缺了去。
从小娇横的女郎皱起了眉,这可怎么办,明明是最不受拘束的性子,却还是进了礼仪最讲究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