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发现长安城内摸骨算命的行当风靡起来,晚间与国公府的女郎逛夜市的时候,几步就遇见一个摊子,小小一个围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心下不解,只听右手边的魏女郎覆手在安陵耳畔:“我听我阿父说,当今陛下一直在寻幼时批其命格的术士,这不,整个长安城的算命大师都来碰运气了,若是得了你叁哥哥的赏识,还不飞黄腾达了。”
好像幼时确实听王府的奴仆们碎嘴时说起过,彼时安陵的父亲还是秦州王,因为一位得道高人给他算了一卦,大意就是有当皇帝的命,听得他是又惊又喜,恰好张平寅就要办满月酒,便让庶母抱来让高人也给他算了一卦,那术士摸着胡须说了句“命格妨主”就拂袖离去。
散席后,秦州王当机立断把张矩送去了一位鬼谷后人门下修习,自己也开始偷偷操练起兵马。
十七年后准备伐洛阳了,安陵才第一次见到这个所谓的叁哥哥。
虽然大哥二哥也会些功夫,可与他站在一起,就显得过于文气了些,江湖里摸爬滚打一番的郎君,衣袂间都是刀光剑影的肃杀之气,只有情思放空的时候微微柔和了眉眼,像江南绵延的青山。
安陵并没有去过江南,只在王宥的一些只言片语中悄悄地自行描绘着。
想到那个人,安陵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魏梦瑶察觉到了安陵突然起来的低落,拽起她的手来到一处铺子前:“遗玉你也来算一卦吧,就当图个乐。”
说完,不待安陵应答,扔了一锭银子在实木桌上,上面刻满了经文:“半仙,可否为这位女郎算一卦姻缘?”
那眯着眼的术士微微掀开半道眼皮,就这么打量我,捻起花白的胡须:“女郎伸手。”
在魏梦瑶催促的眼神下,安陵不情不愿地伸出一只手去,耳边是术士嘟嘟囔囔的声音:“贫道瞧女郎手掌各纹路清晰,地纹严丝合走于金星丘,这地线啊,昭示姻缘将在女郎认清本心后自会来到。”
“那该怎么做方能认清本心?”魏梦瑶急切地在一边询问。
只见那术士故作高深往后一仰:“这个嘛,天机不可泄漏,若女郎执意要知道,还得另添香火,贫道才可向苍天”
安陵不等他说完,蓦地收回手转身就离开。
招摇撞骗的把式,放在阿浓的那只狸奴身上都能中两条。
已然没了再逛下去的心思,熙熙攘攘间,安陵的肩膀被一道不轻不重的力擦过,掌间被塞入一根木签。
安陵侧目执起,书写一句:风雪红玉碎,春深福寿全。
再回首去寻,竟不知是何人了。
“殿下,若再不回去,只怕宫门要下钥了。”嫣霓上前小声提醒安陵。
安陵默默将木签收进袖袍,颔首与魏梦瑶道了别后登上回宫的舆车,
沐浴完躺在清凉殿的床,那十个字在安陵嘴里含着一圈又一圈,可还是毫无头绪,一觉过后,姻缘真的来了。
安陵将将用了早膳,就看见身穿红黑十二章朝服的张矩负手走进前殿。
当年公子路和公子明还在收敛着自己的野心时,公子矩一等到明帝登基就请旨回了秦州藩地,同时迎娶了大司马的孙女王宓。
明帝病倒后只熬了两年,公子路和公子明你死我活地斗了个一年半,最后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公子矩临危受命从藩地赶来洛阳主持大局。
安陵及笄的那一天,改朝换代,她成了今朝最尊贵的长公主,对于她的两位兄长,张矩下旨把他们送往了各自的藩地,表面一派兄友弟恭,看似就藩,实则圈禁,安陵虽不忍,但也知道是张路和张明自取灭亡在先,对于这个结局也只有叹息。
宫奴们跪倒一片,安陵也理了理发冠起身行礼,只听张矩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幽幽响起:“平身。”
张矩在安陵对面坐下,安陵被他盯地心里发毛——她对这个叁哥不自觉会紧张,尤其那双墨黑的眼,深若寒潭,明明只比她年长五岁,却让安陵感觉与年龄不甚相符的苍然。
安陵心里隐约不安:“叁哥哥可要用些?”说完安陵只想咬舌,整座未央宫就没有比她起地还迟的了,张矩一看就是刚从皇后宫里过来……
“朕在福宁殿用过了,你吃你的,朕说朕的。”张矩淡淡移开目光,提到福宁殿微微柔和了神色,“遗玉,你如今十九了吧。”
她就知道!安陵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本朝女子大多十五六岁嫁人,安陵一拖再拖,赖在未央宫不走,当今太后也曾在她面前旁敲侧击,安陵的生母在她十二岁那年在秦州王府就过世了,没能熬到明帝登基,所幸还是加封了皇后的名号,当今太后这个庶母在王府时就会因着长兄对安陵也多加礼待,如今张矩称帝,倒也不曾薄待了她。
“那又如何?陛下若是觉得安陵碍眼,安陵搬去宫外的府邸就是了。”
连敬称都用上了,可见安陵有些恼了。
张矩看着面前气鼓鼓的安陵——不论重来多少回,一不顺心就冷脸的性子还是没变。
“嗯,是碍眼了,见天的就知道去纠缠你嫂嫂,比阿浓还不老实。”张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气不变。
安陵一听气得跳脚,端庄的架子没一会儿全然破了功,对上张矩波澜不惊的眼,转动着玉龙扳指,又讪讪地放下筷子,“那也不能叁哥哥随手指了一个便让我嫁了。”
张矩啜了口茶,微微皱眉——果然是小姑娘心性,就连茶都是甜滋滋的。
“那遗玉以为如何?”
“我可是顶顶尊贵的长公主,自然要赏这世间一等风月,也要嫁这长安一等的儿郎。”安陵托腮,笑意盈盈,闪烁着狡黠,“民间有抛绣球择郎,安陵不让叁哥哥为难,设屏坐于后,让我亲自看选。”
张矩眯了眯眼,低吟片刻笑开:“听天由命?似乎与你惯常的论调相悖。”
话音刚落,只见张矩猛地站起身来一撩衣袍,宽肩窄腰,惹得安陵宫里几个小宫婢红了脸。
始作俑者浑然不觉,负手朝殿门走去:“也罢,你最好能挑出一个来,别耍心眼儿,不然就等着跪迎圣旨吧。”
等安陵反应过来,嘟嘟囔囔地抱怨声早已被梁平尖锐嘹亮的“摆驾福宁殿”给盖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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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当天,清凉殿的宫奴们一早就唤醒了安陵,拖着柔弱无骨的她在梳妆台的矮凳上坐下。
睡颜惺忪地拨弄着妆奁里的珠翠玉串,嫣霓踌躇地开口:“殿下真要抛球选婿?这如何使得?”那些个世家公子,心比天高,怎会为抢一个球大打出手。
“在所谓的权利面前,心气儿再高都能给灭了。”安陵拿出一只红玉步摇对着铜镜在发髻上比划,“也不是谁抢到就是谁赢了,答不出我的问题,谁抢了都不作数。”
嫣霓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家小殿下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了。
宴会设于太液池的凉亭边,花鸟云烟,恍若仙境。
已来了不少人,行酒令进行地如火如荼,上首坐着张矩和他的皇后,王宓。
安陵偷偷从后面绕过在她特意嘱咐过的屏风后坐下,侧目看去,王宓一双玉手翻飞拨着菱角,一看就是晨间刚从江南运来的,还冒着新鲜的水珠。
这位叁嫂嫂是钱唐人士,张矩心疼她离家千里,变着法儿地给她弄来家乡那边的物什,安陵也跟着沾光。
这不,王宓推了一碗剥好的菱角到安陵面前:“安陵尝尝,四月的菱角最是新鲜。”
安陵愣了一下,对上张矩眯起的眼,挑衅地勾起嘴角,声音仿佛沾了蜜:“多谢宓姊姊。”
说完,捏起一只放入口中,爽口清香。
比起喊嫂嫂,安陵更愿意喊王宓一声阿姊。
许是宫中女郎年岁属她最大,嫡庶有别,几个庶妹并不与她亲近,王宓嫁来后,虽然只在洛阳行宫待了不足半月,却让在宫中独傲多年的安陵头一回有了想依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