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把剑》云开(上)
那二胡的声音细细幽幽地传了过来,像谁人的歌声,一声又一声来往心口,直到在胸膛上绣成一块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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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剑好利。」
丁襄听到朋友这幺说的时候,彷彿遭受锐利的不是来敌,而是他的身躯,硬生生地被劈展开来。
这个朋友他们才刚认识,城里市集路边的小店共桌,店里店外熙来攘往,只有这个年轻人敢就这幺坐下来向他一笑。年轻人年纪轻得什幺都不怕,轻得像他离开师门的那一天,像刚磨完擦净的玉石,那幺光辉耀眼。
因此当这年轻人跟他借剑一观时,他竟然答应的那幺乾脆,乾脆到旁桌客人的脸色都愕然。
原来不是只有那年轻人想看他的剑,这世界上有那幺多人想看他的剑,可是就没有人敢开口。不敢开口倒不是因为忌惮他曾有的威名,说真的,他如果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丁襄,大伙都会像这个年轻人一样毫无顾虑的靠近他。
这里人人都知道他是谁,他是初出茅庐、以一把未开锋的「云开剑」走遍天下无敌的丁襄。
「剑未开锋,未尝败果」的那个丁襄。
然后三年五载过去了,江湖是个坑,一路东滚西撞的,缺缺角角已惯;然后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江湖是个山沟,跌到底后再灌满浪涛,窒息后已不知醒着活着差异何在。丁襄垂丧的眼看着这年轻人,而这年轻人看着他的剑,眼神里还有光彩,和剑身的锋芒互相晖映。
也许这个年轻人二十年后就会像他现在的样子:鬍渣已经有段时间没修剪了,也没什幺心情整理衣物,面无表情的神色就好像写了一个苦字,黯淡的余光似乎连春风秋雨也挡不住。在众人眼里,大概就是那个糟样子罢。
就那个糟样子来诠释一个丧家犬而言,只要没人盯着看着,还不算最难看的。
难看的是人人都知道他是谁,知道那个「传说」,江湖上都听闻过丁襄在如日中天时将剑开锋。
世人本以为这一开锋,丁襄将所向披靡。
--却从此逢剑必败的,「那个丁襄」。
战无不克的那个丁襄,已经变质成一个故事,一个茶余饭后的闲谈。
「当然利。」他目光疲倦,声音有气无力,好像说的不是件美事:「良辰吉时、地杰人灵,磨了七七四十九日,这才磨成。」
「是归师宁开峰的幺?」年轻人抚过剑身,为此剑的锐利着迷,眼神讚歎。
「不、不是。」丁襄把就口的杯放下,看起来是在努力回想,可是明明应该是值得纪念一再反覆提起的回忆,为什幺需要努力回想呢?是否他把那段记忆深深掩藏不愿面对呢?「一个叫阿岁的铁匠,你可听闻?」
年轻人摇摇头。
「归师宁说此剑连他都无法开锋,从此无人敢为此剑开锋。阿岁一心想打出超越归师宁的剑,只有他愿意为我开锋。」丁襄下意识拿起杯来仰尽,却发现杯已空,他咬着杯沿,含糊其词:「在我打输第十七回时,阿岁死了,他抱着他所有打成的刀剑跳入火山口。」
「阿岁的开锋有什幺问题?」年轻人把剑竖直来看,亮晃晃地令人一颤,他便还剑入鞘了。这一问,旁人的额头简直要为他捏一把冷汗,有人甚至在窗外打暗示叫他住嘴别再问了,年轻人却好像什幺都没有看到。
其实没有人希望年轻人将问题停下来。大家都想问丁襄这个问题,可是只要略提到剑锋,丁襄都会大发脾气,江湖人胡闹起来觉得没什幺,寻常百姓以及店小二可不希望他在此闹事。
可是这次丁襄还没有生气,他就像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只怕心里的疑问比别人还多。
丁襄看向年轻人:「你看出什幺问题没有?」
「我什幺都看不出。」年轻人将剑还给丁襄。
「阿岁的开锋没有问题。」丁襄斩钉截铁的放下手里捏紧的杯子,年轻人帮他斟满了茶,丁襄不能再喝酒了。
「那为什幺,从此屡战屡败?」年轻人又问。
这客栈的人,坐着都想埋单走了,在外面探头探脑的都想进来席地而坐。
每个人都想问这个问题:
他拥有一把最锐利的剑,和四十年来的苦成,为什幺从此不再取胜?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丁襄握着茶杯,指间热腾腾的,他却仰头发愣,那二胡的声音又从脑海深处浮起来了,为什幺这幺多人围着他绕着他,他还是打从心底这幺空虚寂寞?为什幺那二胡的声音离的越久就越清晰?他知道为什幺,一切都从开锋那刻变调了。不,也许从他离开千月门就开始了;还是,从他接过云开那刻,这一切都注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