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怿循声看去,店家一袭青布长衫,头裹软巾,长方的脸较十年前多了不少皱纹,只那一双铜钱似的眼依旧烁亮圆润。
这大概是这家店于褚怿而言,唯一没变的痕迹了。
褚怿朝他点头。
店家又惊又喜,走出柜台迎上前去,激动道:“先前便闻郎君回京,不想今日竟能在鄙店一见,幸会幸会,快请入座!”
碰上熟客中的贵客,店家哪还有心去招呼其他客人,褚怿却摆手,淡淡一笑:“内人尚在家中等候,挑些糕点便走。”
店家听得“内人”二字,想起昨日那场轰动京城的大婚,更是眉开眼笑,迭声应:“好说好说,郎君且这边来!”
隔间后,壁柜上各色糕点琳琅满目,空气里黏腻的味儿似乎较小时候更为浓稠了些,褚怿一点点地看过去,许多沉寂多年的声音、画面渐渐在眼前苏醒……
——蜜糕虽甜,吃多却是要坏牙的。越是喜爱,越该节制。你可能记着?
——今日功课做得不错,奖你一盒糕点,可自己挑。切记,只一盒。
——卿卿,来尝一块这山楂糕,别怕,不很酸的。人间百味,没有只吃甜的道理,你要都会尝……
暮光穿过窗格,在眼前朦胧地勾勒着那人的轮廓,继而又幻灭,根本不等人去分辨,去捕捉。
褚怿低头,压下胸口细密的微痛。
不多时,店家把两包用油纸裹着的糕点送上,逐一在窗边小案上打开:“这是郎君自小就爱的蜜糕,这一份是献餈糕,都是原来的口味儿,如假包换!”
褚怿拈起一块蜜糕吃了,手指微动,示意店家用绳包好,倏道:“再拿份山楂糕来。”
“啊?”店家瞪大眼,“那东西酸啊!”
褚怿一侧腮帮还鼓着,唇微动,似笑了一下,点头。
店家惊疑不定,然看他点名要,自然便也去取了。
临结账时,店家坚称褚怿刚刚大婚,这三份糕点权当自己随礼,横竖不肯收钱。褚怿笑,把那两银碎银收回,继而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抛过去:“今日入店之人,人人一份,算我发的喜糖。”
※
马车刚在帝姬府前停下,门前翘首以盼的百顺一个箭步冲来,先是殷勤地把褚怿勾在手上的三份糕点接走,然后开始絮絮叨叨:“郎君您可回来了,殿下这回是真的望穿秋水……”
褚怿:“望穿秋水的是你吧。”
“……”百顺百口难辩,跟在褚怿后头,进府后,一瞅他又要往书斋走,忙舍命去拦。
褚怿蹙眉:“我去换衣。”
在练兵场里躁了一天,此刻身上汗水虽干,但汗气仍在,回头给那位祖宗嗅着,指不定又要如何。
百顺理直气壮:“不巧,您今日那身衣服全被拿回主屋了。”
一看面前人沉脸,忙撇清:“不是我干的,殿下跟前的雪青姑娘亲自过来拿的!”
褚怿眼神冷冷,自百顺脸上一略,转身往主院走。
夜幕渐临,府中丫鬟正在各处院落里上灯,褚怿大步流星,穿过点点灯火,及至主院外,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
褚怿脚步微顿,定睛往四下一看,眼神开始狐疑。
百顺在边上催:“郎君?”
褚怿敛神,存着警惕迈入院中,瞪大双眼。
灯火绵亘墙垣,院内一派银辉,除墙角那棵参天的梧桐树外,院里的绿植尽数被换成了五彩斑斓的杜鹃、海棠、芍药、牡丹……东边一大簇,西边一大簇,开得红红火火,咋咋呼呼。
至于西厢房边上的那座花厅,已给夷为了平地,此刻还是一派狼藉,尚不知意欲何为。
再一看主屋门前,俩红裙翠袖的小丫鬟一人捧漆金铜盆,一人捧方巾,正规规矩矩、垂眉敛目地恭候在那儿。
褚怿上前,捧盆那个立刻屈膝:“请驸马爷盥手。”
褚怿低头,一瞥那盆中飘飘荡荡的彩色花瓣:“……”
小丫鬟见褚怿久久不动,有些着急,百顺将仨纸包往怀里一揣,体贴地赶来解围。
先是小心地捧起褚怿一只手放进去,后舀起水来替他擦洗,嘿嘿笑:“殿下可真贴心,照顾起人来,竟如此事无巨细,不过这种小事日后我来就好,驸马爷自小就是由我伺候着,得心应手的,麻溜些。”
又扭头:“来,郎君,咱洗另一只。”
褚怿:“……”
褚怿脸有些冷,任百顺给自己那双手洗完擦净后,抬眉瞥一眼烛火煌煌的主屋,已经不想进去了。
“臣刚从署衙回来,身上不整,就不进来妨碍殿下了。”
门外看不到那人在何处,只一把声音悠悠传来,如蜜里拔开的丝,甜甜软软,绵而不断:“已为将军备水沐浴,将军且去,我等着。”
褚怿蹙眉,舌尖暗暗舔过后牙槽。
当下百顺十分狗腿地上来引导:“来,郎君,这边。”
褚怿淡漠斜他一眼,转身后,凉凉道:“还记得自个姓什么吗?”
百顺手往后,赶去背上寒气,赔笑道:“您先前去书斋不也是想着沐浴更衣嘛,横竖都一样,一样一样……”
褚怿“呵”一声,手往他后颈一搭,百顺脸上笑容霎时僵硬。
褚怿声儿响在耳边:“一样吗?”
百顺吞唾沫:“那、那自然还是……以、以您的心意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