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天幕阴云四合,汴京城正酿着一场积蓄多时的雨。
赵慧妍提裾登楼,拾级而上,及至雅间门外,心脏已在胸口怦然激跃。冬雪上前来推门,随着门扉开启,赵慧妍深吸一气,扬首朝内展望。
江风撩动一室帘幔,曳曳翻舞的纱幔底下,茶案俱齐,熏香缭绕,却是空无一人,满室阒寂。
赵慧妍眉心一蹙,蓄势待发的凛冽气场松垮,与此同时,身后脚步声至,赵慧妍转头,雕栏尽头,容央迤迤然袖手而来,峨髻珠钗熠熠生光,衬着一双不描而黛的眉眼,容姿昳丽,气质清绝。
赵慧妍唇角缓缓绷直。
容央步履悠然,及至赵慧妍跟前,驻足道:“屋里沏了你喜欢的茶,进去吧。”
赵慧妍眸色暗变,听得这句,那股冷气略收了收,转脸步入屋中。
雪青、荼白上前,给两位帝姬拉帘,斟茶。云翳蔽日,暗影浮动,清冽的茶香掺杂在潮湿的风里,一触即散。赵慧妍冷声道:“有什么话,直说吧。”
容央道:“今年最新鲜的方山露芽,一凉就变味,先喝一口吧。”
赵慧妍恍如不闻,容央笑笑,捧起面前那盏茶先自喝了一口,以示无毒。赵慧妍却依旧不动,淡漠道:“还是先说吧。”
容央欲言又止,最后眨眨眼,放下茶盏,道:“那,我就真的说了。”
赵慧妍看她故弄玄虚,一副深沉之态,不由扯唇一笑。容央倒是坦然,整理思路,开口道:“上次在城楼上,你说爹爹会下旨给你和褚晏大将军赐婚,怎么这几日过去了,还是不闻佳音呢?”
赵慧妍目生冷芒,强自按捺被揶揄的不快,哂笑道:“急什么,姐姐就这么上赶着要叫我一声‘婶婶’么?”
容央道:“还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管妹妹叫‘婶婶’,我的确是很期待的。”
赵慧妍愕然拧眉。
容央眸光澄亮,意态坦然,眉目间无一丝抵触慌乱,赵慧妍胸口蓦地像被一大团棉絮堵塞住,呼吸一时困难。
容央继续道:“上次断言你二人有缘无分,事后想想,是我失言了。四叔虽然不重私情,但忠厚耿介,幽默风趣,是一位值得托付终身的好郎君。褚家人最看重一个‘义’字,对你,也自当由衷钦佩尊敬,你嫁给他,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虽然入府后,你我的辈分会乱些,但总归你得偿所愿,也算是苦尽甘来,否终则泰。我想明白了,和亲一事,终究是你有恩于我,如果嫁入侯府能让你称心如意,我会祝福你的。”
赵慧妍一错不错紧盯容央,绷着脸道:“一年不见,姐姐撒谎的本领,可是越见高超了。”
容央淡淡看她一眼,诚恳道:“是我自己想通罢了,你替我和亲,所受之罪何止离乡之苦,而今好不容易寻得心爱之人,我要再阻拦,岂非无情无义?不过是改一声称呼罢了,只要你能重拾幸福,这点让步于我而言,不算什么的。”
赵慧妍双眉紧蹙,急切想要从容央脸上搜捕出撒谎、表演的痕迹,然而对面所坐之人神色真诚,泰然自如,任如何审视,都难搜出一丝破绽。
赵慧妍双手在袖中攥紧,胸口骤然如缺氧一般。这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局面!她要的,是赵容央的卑微,是赵容央的愤怒,是赵容央歇斯底里,无可奈何……而绝不是眼下这种云淡风轻,坦然大度!
赵慧妍胸脯起伏,森然道:“你以为我的决定,是为了所谓的幸福吗?”
容央颦眉。
赵慧妍冷笑道:“我知道你是在撒谎,是想以退为进,我告诉你,我不会改口的!我就是要嫁给褚晏,嫁给褚悦卿的四叔,做你们的长辈,当你们的四婶,看你们给我行礼,向我低头……”
窗外一声惊雷炸开阴云,落下隆隆回音,赵慧妍眼眶发红,目光坚狠:“我就是要你们恨我,厌我,恶心我,却奈何不得我。”
江风扑响窗柩,轰隆雷声跌在耳畔,惊心动魄。容央望着赵慧妍那双决绝又绝望的眼睛,饶是事先有所预备,心口也还是止不住地一阵激颤,有如冻僵的手臂被沸腾的水浇灌,分明是滚烫的,溅开来的却是撕裂骨肉一样的寒。
容央道:“所以,你的决定,只是为了报复我。”
赵慧妍道:“是。”
雷声如霹,暴雨顷刻如泼,雪青忙去关了窗户,雨声闷闷的屋室里帘幔飘飞,容央坐在一片帘前,盯着赵慧妍的那双眼道:“那你就更不该嫁入侯府了。”
赵慧妍深吸一气,扬首不语,目中一副看戏的嘲讽。
容央淡定道:“你既要报复我,就该有本事长久地气我,辱我,恶心我。可是嫁入侯府,做我的四婶,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对付我呢?”
赵慧妍眯起双眼,神态傲慢。
容央坦率道:“四叔不爱你,就不会护你;四叔不护你,府上的人就不会敬重你,拥戴你。你嫁给他,的确是能做我名义上的四婶,但区区一位婶婶,又能对我实施怎样的报复?日后承爵忠义侯的,是我的驸马褚悦卿;日后褚家的当家主母,是我嘉仪帝姬赵容央,你一个四房的太太,一无宠爱,二无身份,日后拿什么来跟我斗呢?”
大雨瓢泼,溅打在窗柩外,噼里啪啦如断珠砸地,赵慧妍的脸一瞬间惨白下来,冷凝下来,眸中的红丝像血渐染在雪上。
容央道:“天家的恩宠是最有限的,爹爹因为愧疚而给你承诺,一旦承诺兑现,就意味着愧疚得到弥补,恩宠随时可以消失。皇后是不同意你嫁入褚家的吧?你耗尽了爹爹的愧,又执意与你的亲生母亲作对,届时,你无依无靠,孤立寡与,怎么可能斗得过我呢?”
雨声不绝。
“嫁入褚家,你是永远也斗不过我的。你要是真的恨我,要报复我,就不应该选择这一条毫无前程的路。其实,你的母亲——吕皇后是最会选路的人,她给你选的路,一定是你最能跟我抗衡、跟我相争的一条路,你要是真的想报复,就应该听她的话,用你的婚姻给赵安……”
“你做梦——”
赵慧妍一声暴喝,一张茶案随之被掀翻,众人惊叫,荼白护在容央面前,骇然地盯着赵慧妍,生怕这个濒临疯癫的女人再有过激行为。
容央自也吓了一跳,捂着肚平复半晌后,缓缓推开荼白。
一派狼藉的茶案倒在中间,凌乱的茵褥上,赵慧妍面色铁青,目眦尽裂,通红眼眶边悬着冰冷的泪。容央胸口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一种不知名的酸涩堵在喉头。
赵慧妍深深喘息,寒声:“你们做梦。”
风雨如晦,暗影重重。
容央望着对面那张分明年轻、却又那么疲惫、那么死沉的脸,喉头难言的酸涩越发强烈。
褚怿说得对,吕皇后的确是打破僵局的一个突破口,可是这个口,也是一道疤,打开,就是撕开所有血淋淋的骗局。
容央低声道:“其实你最恨的人不是我,而是她吧。”
赵慧妍眶边泪水颤动,绷紧脸,含恨不语。容央垂下目光,不再多言,转头示意雪青送上一纸卷起的信笺。
信笺放在赵慧妍身前。容央道:“我承认我今天来,是想劝你改变主意的。但我劝你改变,不是因为不能接受你嫁入褚家,而是认为实在不必要,不值得。要斗,我们就旗鼓相当、长长久久地斗。要放,我们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改天换命的机会,仅此一次,一旦错过,余生再难转圜。究竟是倾尽所有,逞一时之快,还是珍惜机会,妥善图谋……”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