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低压氛围里,范申强压心中不安,提议道:“御史中丞不在,由其他侍御史出面纠察,也是一样的。”
周遭有低低议论声,官家霜眉冷眼,道:“传褚晏,朕亲自审问。”
范申眉峰一敛,不动声色低头掩去,退回队列中。
不多时,内侍通传声响彻大殿,汉白玉铺砌的地砖上,一双麒麟金纹皂皮履逆光踏来,一步一声。众人视线上移,晨曦里,褚晏袒胸露臂,被长年累月晒黑的上身疤痕嶙峋,或长或短,或新或旧,赫然被如一条条正在啃噬他血肉蜈蚣。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倒吸口气,那等平日里连庖厨都不敢一下者,涨青着脸险些作呕。
官家亦眉间微蹙,不知是恼是惊。
众人骇然间,褚晏跪地行礼,官家赐平身。
王靖之按捺不住,冷嗤道:“堂堂一品大臣,衣冠不整,边幅不修,成何体统!”
褚晏笑回:“古有廉颇妒蔺相如德不配位,屡次刁难,明晓其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的良苦用心后,肉袒负荆,登门谢罪。今晏斗胆以廉将自比,为一己之浅陋无知,负荆向陛下告罪,并不觉有辱斯文。还是说,王大人连这‘负荆请罪’的典故都不知?”
“你!”王靖之气得跳脚。
范申及时调解,把王靖之劝下后,对褚晏道:“为将军杀降一事,殿内已快闹成菜市场,将军就莫再火上浇油,径直陈情罢。”
说是“陈情”,可那眼神、语气分明是“低头认罪”。褚晏冷哂,目光投向正上方巍然而坐的帝王。
一眼之后,后退半步,伏地跪拜。
“臣褚晏粗蠢无能,有负圣恩,金坡关抗敌不力在先,朔州无故杀降在后,恳请陛下降罪!”
一言毕,座下阒然,官家脸色铁青,似没有想到他在殿外长跪一个时辰后,入殿没有任何辩白,直接就把罪认下,郁声道:“无故杀降,视同抗旨,其罪当诛,你确定没有一句辩解?”
褚晏道:“诚如各位御史所奏,臣的确下令招安在先,无故杀无罪八千降匪在后,汤蠖斧钺,臣皆无怨怼,只有一腔肺腑之言,愿能在赴死前得陛下垂听。”
官家沉默片刻,正声道:“讲。”
褚晏道:“国朝外敌强劲,内寇奸猾,为以应对,军队之庞大前所未有,每年国库十分之八、六分之五皆用以养兵,百姓赋税繁重,苦不堪言。然纵使如此,边关将士依旧艰辛贫窘,逢战时,所食米饭粗糙稀糜,不足抵一役;所佩衣甲软脆破败,不足当矢石,偶有捷报,全靠置己于死地求生。
“再说各地厢军,招募者有之,发配者有之,受降者有之,编制庞杂,良莠不齐,每年消耗军饷数以百万计。然因军中将校不肃,敛掠乞取,士卒备受盘剥,轻者未尝得一温饱,重者采薪织屦,掇拾粪壤,以度朝夕。臣此番入朔州,亲眼目睹有军人之妻女涂脂抹粉,倚靠市门,名曰乞食,实则是变卖肉*体填补家用,荒唐至斯,冗兵问题之大可见一斑。
“可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各地镇压乱民依旧动辄招安,一以重金劝降暴民首领,二以本就捉襟见肘的军饷供养大批降匪,美其名曰‘以弥内乱’、‘以御外敌’,实则养虎留患,促使他地无知难民争相效仿,以至各地叛乱屡禁不止,冗兵之弊雪上加霜。
“臣深知,招安之策自先帝始,不敢妄下雌黄,然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对如今的大鄞而言,招安乱民已是弊远大于利。臣只悔朔州之行,优柔寡断,不能坚定己志把暴民屠于城外,反引狼入室,至无辜百姓蒙难受辱。种种恶果,皆系臣三番四复,首鼠两端,臣死而无恨,只求陛下以臣为鉴,自今以后,慎用招安之法!”
话声甫毕,大殿之内久久静默,官家攥着那块冰冷的白铜鎏金镇纸,指节泛白。
“你说的……都是真的?”
边关将士食不果腹,各地厢军变法乞食,他大鄞呕心沥血养着的百万士兵,竟是贫窘潦倒到这种地步?!
褚晏轻笑:“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臣戴罪受刑在即,又何必再欺瞒陛下呢?”
大殿内一派阒寂,官家悲怒交集,绷紧脸色几次动唇,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便欲去审问范申,范申已主动出列,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朝冗兵之现状,确乎已是迫在眉睫,不过究其根源,恐怕还并不止是褚大将军提及的招安罢?”
众人齐刷刷注目过去,褚怿微微侧目,淡哂不答。
范申道:“先帝有言:世之危乱,民之失业,此所以各地盗贼横行。诛之不可胜诛,且同胞相残,有违天道,与其赶尽杀绝,不如招纳之以为我用。除大将军刚刚颇为不屑的两大利外,招抚的暴民,善良胁从者,可散而归田亩;强猾勇敢者,可驱而攻寇仇,胜,则朝廷享其功;败,穷凶之徒,亦不足惜也。
“朝廷之所以下令让大将军劝降朔州暴民,除以宽仁体恤为本外,更欲假大将军之能,收服驯化,教其本性,健其体格,以便遣至淮南路,平蕲州之乱,救百姓于水火。朔州暴民既降,便与大将军麾下亲兵无异,士卒酗酒犯法,将帅难辞其咎,众文官弹劾,其因便在于此。
“退一步讲,如诛灭暴民首领当夜,大将军仅是杀鸡儆猴,待他日蕲州之乱平定后,大将军将功补过,招抚所产生的费用亦可因降匪之伤亡而削减大半。相比边关连年征伐,穷兵黩武,招安所费之钱财,实在九牛一毛。且西、北两条边防线上,屯兵共一百二十万余,单只忠义侯府,就手握重兵二十万整,此等数目,堪比两省之厢军,冗兵现象,远胜于内地。
“再者,边防固然军队庞大,可军力羸弱,胜少败多,上不能收失地,下不能安关城,就连大将军最能打的褚家军,这回也得靠和谈善后。平心而论,求和所费,远在征伐之下,百姓之负担,亦远轻于战时。故臣以为,冗兵之弊,招抚暴民只是末,边关战火不休,挥金如土,令百姓赋税无止,不堪其重,方是本!”
把冗兵之祸根气势汹汹地从招安转移至戍边,顺道再一提褚家军金坡关之耻,在场的寥寥几位武官直气得怒火中烧。
一国边防,重于泰山,可因朝廷缺钱,边疆将士饮食不饱,装备不利,战败后,用事者不思考如何改善解决,反而认为屯兵戍守逼穷百姓,抵御侵略不如奴颜婢膝……
知枢密院事吴缙浑身发抖,便欲破口大斥,却听褚晏一声冷笑。
他像是终于等来这一句般,头一昂,道:“边关战火不休,挥金如土,不比求和经济实惠……所以,范丞相解决冗兵、为百姓造福的方法,就是不择手段坑害忠良,亲手把六万国军葬送在关外吗?”
声如雷滚,大殿内一阵轰动!
嘈嘈非议声烈如油锅煮沸,众人骇然相觑,议论不休。
范申怒喝:“崇政殿内,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褚晏不应,目眦尽裂,直面御前放声道:“臣——忠义侯府褚晏,状告丞相范申及参知政事上官岫勾结边将,谋害国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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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墙狗吠声此起彼伏,往日畅通无阻的小甜水巷内一派阒寂,便衣装束的褚家军扣押着马车外战战兢兢的小厮、护卫,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俱是刀锋凛凛。
车内,蓦然一记惨叫。
褚怿抖开那封从刘石旌怀里夺来的举报函,草草过目一眼后,慢吞吞撕毁。
刘石旌攥着脱臼的手腕,气得呼天抢地,嘶嚎叱骂间,差点儿背过气去。
褚怿面不改色心不跳,把信撕干净后,自衣襟里抽出一封密函。
慢条斯理道:“此乃参知政事上官岫私通冀州节度使梁桓生,命其在辽军进犯时假意战败,继而向朝廷请旨,要求褚家军派兵前往支援的证据。刘大人是聪明人,执掌乌台二十多年,应该明白此事背后,绝不止假意战败和借兵那么简单。
“另外,褚家军大战期间,上官岫和范申一人主和,一人主战,人前争锋相对,人后珠胎暗结,多次煽动幕僚搅乱应敌战略,致使官家错下军令,六万褚家军葬身金坡关的罪证,以及战败后,上官岫请缨前往北边和谈,在会上以嘉仪帝姬美色相诱,怂恿辽王向国朝下聘的罪证俱在其中。
“烦请大人拿好,稍后上朝,便于检举揭发,一濯乾坤。”
朔州刺史提供的举报函被毁,刘石旌便已脸青筋暴,这厢再闻褚怿让自己拿着他所谓之罪证前去反咬上官岫,饶是手腕剧痛难当,也不由骂道:“你……简直痴心妄想,丧心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