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见不惯从小软乎乎喊她娘的儿子这般冷心冷情, 便掏出手绢擦了把脸, 转过头不去看地上哭成泪人的男人。
罗棠笙注意到王氏心绪波动, 急忙走过来挽住王氏的胳膊, 柔声道, “娘, 夜已经深了, 夫君这里怕是还要熬一会,我先送您回房休息吧。”
谢行俭感激的朝罗棠笙点头,他娘在这呆着确实不妥。
王氏吸了吸鼻子, 轻拍罗棠笙的手,缓缓道,“你说的对, 夜深了, 我这个老婆子还是回房歇着去吧。”
临走前,王氏没有看跪在地上仍在抽泣的男人, 反而嘱咐谢行俭注意休息。
王氏和罗棠笙等女眷离开后, 屋子里顿时静的落针可闻, 谢行俭霍然站起身吹熄了中年男人旁边的蜡烛, 无边的黑暗顷刻间将男人如蜘蛛吐丝一样包裹起来。
居三会心的将屋子里剩下的那只蜡烛移到谢行俭跟前, 幽幽暗暗的光芒照着谢行俭冷峻的脸庞越发寒霜。
谢行俭在大理寺当值时, 木庄木大人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囚犯都怕黑,因为他们心虚,如果他们在黑暗中还安然无恙, 那么这种人就没心没肺, 已经无药可救了,也别上刑逼问,因为都是无用功,直接绞杀了便是。
谢行俭不太愿意采取木大人随意杀害囚犯的做法,但他不可否认这段话前半句确实挺有意思的。
中年男人像死了娘老子一样,哀哀的哭了好几嗓子。
谢行俭却不为所动,此人擅口技,口技者的声音千变万化,难保此时的哭声不是中年男人惯用的一招骗人伎俩。
中年男人咬紧牙关,迟迟不愿意说出指使他们的背后之人,谢行俭就默不作声的任由男人哭嚎。
待看到谢行俭撤去周围的蜡烛,而且旁边的下人都自发的站到对面冷漠的看着他时,中年男人一下慌了。
他抖着腿往前爬,却被居三一把按在原地不动。
谢行俭冷哼一声,“你别糊涂了脑子,我在大理寺看过太多哭闹的人,他们有些比你还会说还会演,可你知道他们最终如何了吗?”
中年男人哭声渐小了些,强自撑着不说话。
谢行俭脸色铁青的站起来,沉声道,“他们和你一样,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咬紧牙关包庇外人,可结果呢,没一个能忍到最后,火烙铁,盐鞭子,穿骨锁,削肉刀……”
中年男人闻言轻轻战栗起来,谢行俭放缓语调,声音尽显温和,循循善诱道,“我这般耗时间和你说话,自然是打着不愿送你和绿容见官的主意,你只需将背后那人说出来,我就当没在谢家见过你们父女俩。”
中年男人嘴巴蠕动,似是胆怯什么,谢行俭心头一转,沉声道,“你放宽心,我会叫人将你们俩送到安全的地方呆着,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
“公子说到做到?”中年男人睁大眼,“公子若能保小人和绿容性命无忧,小人定知无不言。”
谢行俭让居三扶男人起来,郑重道,“我说到做到,这点毋庸置疑。你且说说到底是谁指使你和绿容藏身罗家,辗转来谢家偷窃书稿的?”
中年男人跪久了腿脚发麻,走路一跛一拐,居三抬了一把矮椅给男人坐,男人感激的躬身。
“公子,”缓了口气,中年男人开始诉说,“半年前,我和绿容跟随杂耍团来到京城,我们一帮人才在京城落下脚,正当团里准备找场子演几场戏赚点吃饭银子时,老班主突然掏出一叠银票,说杂耍团来了大人物,这些银子都是大人物给的。”
“就是这个人让你潜入罗家的?”谢行俭追问。
“对!”中年男人点头。
“你可认识他?”谢行俭又问,“是京城人还是外地人?”
中年男人愣了会才答:“我不认识,但听口音,似乎是京城人。”
“似乎?”谢行俭怔住,“为何这么说?可是因为那人京话说的不顺溜?”
“对对对!”中年男人道,“那人蒙了脸,我没看到他长什么样,只说给我们银子帮他做件事。”
“半年前就让你们帮他做事,自然不会是偷我的文书。”谢行俭冷笑,“偷庆贺文书想来是近期才交代你们做的吧。”
中年男人脸色骤变,赶紧道,“公子明察,那人交代我和一帮兄弟混进罗家,说罗家助纣为虐,当年扶持太上皇登上宝座,这才令其他忠臣命丧黄泉。”
“当年太上皇登基后,汝州十年间战火不断,侥幸逃脱的前朝将士一遍遍的杀过来,到底是寡不敌众,皆化为白骨。”
“老班主的小兄弟就死在其中,所以老班主一听那人说罗家是助纣为虐的帮凶,立马就答应帮那人做事。”
谢行俭拧紧眉头,“他让你们去罗家干什么?”
“不知道。”中年男人茫然,“他每月会给杂耍团五百两银子,除了老班主外,其余团里的兄弟姐妹都分散到了罗家,只说让我们一声不响的混进去就行,至于做什么,那人说等时机成熟了我们自会知晓。”
谢行俭心头发凉,他前不久陪着罗棠笙三朝回门去了罗家,罗家和以往一样平平静静的,打死他也不敢相信罗家平静的外边下隐藏着波涛汹涌的巨浪。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缓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头皮发麻的惊恐,“你所在的杂耍团有多少人?”
“包括我和绿容在内,一共九十三人。”中年男人如实道。
中年男人瞥了一眼谢行俭,想到还在隔壁晕睡的绿容,男人咳了声,补充道,“半年前,那人交代团里的人,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混进罗家,这活搁在别人身上,肯定很难完成,即便混进罗家了,也很容易被罗家人看出来。”
“但公子您有所不知,小人待的杂耍团可大有不同,里头的人从小练习各种杂技,真真是演什么像什么,哪怕她没做过一道菜,但只要拿起了菜刀,您只需瞧她一眼,就会脱口而出喊她一声厨娘。”
这话一出,谢行俭狠狠的闭上眼,随后颓然的往椅子上一倒。
难怪呢!一群擅长模仿的杂耍潜伏在罗家,当然很难让人察觉出不对劲。
只不过,暗中有近一百人监视着罗家,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啊。
谢行俭暗暗观察中年男人的神色,男人身边的蜡烛已经重新点燃,此刻男人眼神清亮,神色自然,不似作假。
“那人让绿容偷大理寺的文书干什么?绿容怎么不在罗家呆着?”谢行俭呷了一口茶压压惊,有人花钱让杂耍团的人监视罗家这事,他还在琢磨如何跟老侯爷说。
中年男人道:“是这样的,老班主年迈生病,绿容就留在团里照看老班主,近些时日,老班主似乎大限已至,可绿容不甘心老班主就这样没了,不管不顾的掏空了团里的积蓄给老班主买药。”
“团里一下没了银子吃饭,绿容只好又去找那人,那人跟绿容谈了很久,之后小人就在公子家里见到了绿容。”
这时,谢行俭突然插嘴道,“绿容——她原先就长这样吗?”
他将“这样”两个字咬的格外重,中年男人愣住,随后咧嘴笑了笑,“公子误会了,绿容当然和谢夫人长的不一样,只因绿容小时候拜了一位民间女师傅,学了一手出神入化的上妆手艺,所以她能照着别人的样子,画一个相似度很高的脸妆……”
谢行俭偷偷长松了一口气,他就说嘛,这世上怎么会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存在,他看到绿容的第一面,心里还默默的替老侯爷捏了一把汗,以为绿容是老侯爷在外头胡闹留下的种呢。
“你就当绿容真的得手了…”静默一会后,谢行俭突然道,“那人与你俩平时怎么联系?”
中年男人愣了下,慌忙道,“小人和兄弟姐妹们进了罗家后,几乎不跟那人再联系了,平日有事也是老班主派人在菜市摊子守着。”
唯恐谢行俭不信,中年男人指天发誓道,“公子要信我,绿容当日来到公子家,小人都吓了一跳,夜晚小人偷摸住机会和绿容碰了一面,才得知那人让绿容偷公子的文书。”
“既然如此——”谢行俭沉思片刻,“如今能联系上那人,且不打草惊蛇的唯有你们团里的老班主…”
“不行的不行的!”中年男人头摇成波浪鼓,一跃而起目光忿忿,忽想起面前这人不是普通人,中年男人便软了话音,道,“公子找老班主是行不通的,不说老班主高龄九十九,冒然打扰到他老人家,小人心里过意不去。”
中年男人小心翼翼的偷瞄谢行俭,见谢行俭微微点头,男人叹了口气继续道,“老班主这人…公子你是没见过,所以不清楚,老人家性子执拗的很,想当年老班主最小的兄弟在新旧朝廷大战中丧命,老班主便一心恨透了朝廷。”
“所以……才会被那人三言两语蛊惑住,团里的兄弟姐妹都是老班主带大的,自然是听老班主的话,老班主心里憎恨新朝,连带的厌烦扶持新皇登基的朝臣,首当其中的便是武英侯府罗家。”
谢行俭心头一凛,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按理说你也是老班主带大的,我看你就不太听老班主的话啊?老班主让你潜伏在罗家按兵不动,你却为了绿容将老班主的底全盘托出,这是为何?”谢行俭眨眨眼八卦起来。
“莫非你和老班主有仇?”
“……”中年男人苦笑道,“老班主救小人于虎口,养恩大于生恩,未生而养永世难忘,小人怎会和老班主有仇。”
中年男人迟疑了片刻,忽而站起身,直挺挺的面朝谢行俭跪了下去,跪地的声音大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