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朝闻言,便知必然是为铺子里有些生意,这夏掌柜做不了主,来讨自己的意思。欲待要去,又恐祖母、婆婆责怪,只是不敢动弹。
陆贾氏便向她笑道:“夏掌柜来找你,必有正事。你且去罢,不必只顾在这里立规矩。”夏春朝得了这一声,方才动身,向众人欠身告退,往外去了。
其时,合家众人皆绕床而坐,唯有陆诤人靠外。夏春朝往门上去时,行经他身侧,带起一阵香风。那陆诤人两腮泛红,只斜眼偷看,见她步履轻盈,走至门边,伸出春葱一般的玉指掀起门帘,径自向外去了,独留那石青色棉门帘子晃动不已。
打秋风
陆讳文在旁微有知觉,睨了弟弟一眼,趁人不察,以折扇向他腰中轻抽了一记。
陆诤人身子一震,抬眼看向哥哥,见他面沉如水,眸泛冷光,当即低下头去,一声儿也不敢言语。
却听周氏又向陆贾氏道:“……话虽如此,我倒也看好了一户人家的姑娘。人物品格是没得说的,只是出身略低了些。”
陆贾氏闻言,饶有兴致道:“哦?倒是哪家的姑娘?可去提过了?”
周氏笑道:“就是京郊二十里宋家庄上宋员外的女儿,今年年方十四岁。年前城里出会,她同她娘来城里看会,我会过她一面。虽还未曾及笄,倒生得一表人才,说话行事也很有规矩。我看着心里喜欢,就托人打听了这姑娘的生辰八字,与我家诤人很是相合。我同我家老爷,都十分中意呢。” 陆贾氏点头笑问道:“这也是好事。只是你适才说她出身略低些?”
周氏答道:“不错,这姑娘诸般都好,只一件可惜,不是正房养的。她亲娘原是这宋员外嫡妻带来的一个陪嫁丫头,生了这姑娘没几日,就因产后失了调养死了。宋家太太便将这丫头收在身边,当做自己的女孩儿一般看养长大。这宋员外膝下有三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
陆贾氏想了一回,方才慢慢说道:“若是我没记错,这个宋员外同春朝是有些亲的?” 柳氏见问,插口说道:“我倒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周氏向她笑了一句:“嫂子想必是忘了。”便转而对陆贾氏笑道:“老太太的记性倒且是好。不错,这宋员外是春朝的姨爹,那女孩儿还该问春朝叫一声表姊呢。”
柳氏闻听此言,不由看着周氏。只听陆贾氏淡淡说道:“这也罢了,虽说是侧室养的,但只为人好,那也没什么不可以。若当真是好,就打发媒人去说罢。这孙子一辈的亲事,你同你老爷拿主意就是了,不必来问我。”她自知这二儿媳妇来此何意,便先拿话堵了她的口。
果然周氏面色一沉,半日才讪讪赔笑道:“老太太这话却是怎么说的,虽说咱们如今是分开了过,到底老太太还是家中长辈。当初勇哥儿娶亲时,便是老太太放的话。怎么如今轮到我们诤人身上,老太太就吝惜起这一句半句的来了?”说着,不待陆贾氏接话,便抢着道:“我们倒也想提亲,然而宋家不比寻常农户,宋员外家境殷实,虽是在乡下居住,颇有些田产土地,膝下又只这一个女儿,便格外要些体面。我们不好贸然去提,没合适的聘礼,倒恐唐突了人家姑娘。”
这一席言语落地,连这柳氏也听了出来,原来这周氏今日过来,是为打秋风来的。 这柳氏虽平日糊涂,但一听事关银钱,那便分外明白起来。何况,今日来打这算盘的又是自己的冤家。
当下,柳氏拉下脸来,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既然没那个聘礼,就不要自不量力娶人家小姐。一个侧室女儿,又是丫头生的,瞎充什么千金小姐,也敢要许多聘礼?哪里寻不出个好女孩儿来,定要拣这等出身低贱的女子,也不怕辱没了自家身份!”
周氏听了这几句话,哪肯善罢罢休,亦冷笑道:“嫂子这话倒差了,春朝出身亦也不高,虽是正房养的,究竟是商户女子,如今不也很好么?可见以出身论人,实在不可取。何况那宋家小姐,还是正经的农户人家的孩子。”说着,略顿了顿,又笑道:“当初迎娶春朝时,哥哥嫂子向着夏家跟哈巴狗儿似的殷勤的很,不就是看中人家家财富裕,嫁妆丰厚么?那时候,也不听嫂子说什么出身不出身了。”
柳氏听了这一番话,登时气冲肺腑。正要开口,陆贾氏却捶床斥道:“罢啦,都少说两句罢!晚辈跟前,也不怕笑话!”
周氏有事相求,一听婆婆训斥,立时闭嘴。那柳氏却还喋喋不休道:“当初咱们分家时便已说定了的,往后两家生计自理,各过各的,白纸黑字,写的分明。哪里有到分家的大哥这儿要聘礼的道理,当真可笑。”周氏也不言语,只盯着陆贾氏。
半晌,陆贾氏方才慢慢开口道:“老大说的话虽难听些,理却不错。你们当初闹着分家,我说了多少都不中用。现下既已分开了,自然是各家的管着各家的事儿。”说着,望了周氏一眼,又道:“话虽如此,你家中确有些难处。老二的那个铺子,生意向来清淡,够你们一家子吃用也就罢了,哪里有多余的钱盘缠?当初为讳文娶亲时,家中又花了一笔,如今不打饥荒已是不错了。”
周氏听到此处,以为事有转机,就要赔笑劝说。谁知,陆贾氏又道:“然而如今家中,我同你嫂子是都不管事了。家中大小事由并银钱进出都是春朝打理,这事你倒还去问她一声。”原来,这陆贾氏如今跟着长房度日,自然一心一计皆为着长房。何况,陆诚勇有现成官职在身,陆诤人的功名却还是镜花水月,她也不大放在心上。只是身为长辈不好过于偏向,便将夏春朝推了出来。
周氏闻听此语,心中十分不以为然,暗道:你是家中长辈,一家只以你为尊。你吩咐一句,谁敢不遵不成?说出这话来,分明就是推脱之词。当即笑道:“老太太说笑了,虽说春朝管事,但老太太说一声,她还能不答应不成?我看春朝十分懂事,断不会乱了这长幼之序。”柳氏哼了一声,说道:“说的倒是轻巧,你们家里没钱,好像谁家有似的!这一大家子人,吃穿用度,全靠着乡下几亩薄田和城里那间破铺子——那才能榨出几两油水来?一年柴米油盐下来,也剩不了几个钱,偏还有这些亲戚来夹缠不清。这般下去,只怕要吃个河枯海干了!”
陆贾氏却甚是不耐,面上又现出疲惫之色,说道:“我乏了,身子也还不好,没有精神陪你们说话。你们到外间去坐坐罢,叫我也歇一歇。”言罢,便使宝莲送客。
周氏见这婆媳二人一递一句,一声也插不进去。陆贾氏又下了逐客令,没计奈何,只好起身说道:“既是老太太身子不好,我们改日再来探望。”便带了两个儿子出去。
众人出了院门,周氏便一面走一面抱怨道:“老太太也当真偏心!当初分家,把好田都给了长房,只给我们那间破铺子,这几年不知怎样难熬!如今他们日子好过了,也不说帮衬帮衬,好歹还是一门里出来的兄弟。这样将人往外撵,哪里还见出个亲戚情分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十根手指头,咬着哪个不疼?这样偏着长房,只要长长久久的才好,休要将来错了脚!”
那柳氏因陆贾氏有话,也出了院子,跟在后面就听见周氏的怨怼之言,当即扬声道:“弟妹这话就错了,咱们已是分了家了。这公道不公道,那时候当着里长你怎么不说来?这都过去几年了,又翻起这个旧账来。再则,分家分家,就是各吃各家锅里饭。肯帮衬的那是情分,不能帮衬就是本分,哪有这许多说的。再要论起亲戚来,那倒可笑。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各个都接济起来,哪里能够呢!”
周氏本就满腹怨气,听了柳氏这番议论,顿时怒上心头,冷笑一声,说道:“嫂子这话原有几分道理,但若是都不接济,那也罢了。怎么倒挑拣着接济起来?放着本家兄弟挨饿不管,倒把外三路的娘家亲戚放心坎上。既说艰难,又要给勇哥儿纳妾,分明一个好儿媳妇,倒叫白白磨折,不知安的什么心。”
这一言正戳中柳氏心中真病,登时一点红自两腮起,冲口就道:“我高兴接济哪个,我自家乐意!你们已是滚出这门去了,再要想回来分些好处,白日做梦!我就是把家里银子拿出去打水漂、布施僧尼,也轮不着你们!”那周氏不甘示弱,也一句一句的还嘴。这两个是闹了半辈子的冤家,哪里肯相让半步,拌来斗去,险不动起手来。
二房两个公子,不敢去扯伯母,只好拉着自家母亲,长春又拼命扯着柳氏,方才令这两个太太免了这一场不体面。
此时,早有人跑去向夏春朝报信。
夏春朝正同夏掌柜在前堂上说话,闻讯赶来,将柳氏劝了去,倒也不及去理会二房一家。
周氏见闹了个不欢而散,便骂骂咧咧往门上去。
陆讳文是个罕言少语的,并不置一词。陆诤人却面皮极薄,只觉母亲当众撕闹甚至丢人,低声道:“母亲也忒荒唐了,借不来银子罢了,如何能跟伯母动手呢?叫这一家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周氏正在气头上,听了这句话,便停了步子,将手戳在他额头上,斥道:“没良心的东西,我这般为了谁?!还不是你这个业障!如今没有银子,办不得聘礼,上哪儿给你讨媳妇去?那穷三鬼四人家的丫头,弄来有什么意思?!”
陆诤人不善言辞,为母亲斥责了几句,便垂首不语。周氏又喃喃自语道:“宋家那姑娘是极好的,相貌出众,性格也温柔,更难得她家境殷实,将来陪嫁必厚。娶她入门,得多少好处呢!这样的亲事,实在难寻呢。”说着,又向里看了一眼,啐道:“不过是攀了门好亲,得意些什么!”原来她看长房因娶了夏春朝入门,得了几桩外财,日子风生水起,便也打起了这个主意。
她口里正说着,不想一旁陆诤人却细声细气道:“旁的都罢了,她能有嫂子半分好,就是万幸了。”
赠簪
陆讳文闻听此言,当即斥道:“她是你堂嫂,怎能这等胡言乱语!”陆诤人被哥哥一嗔,当即低头,再不言语。
周氏却不以为意,只说道:“这话倒也不错,春朝那孩子的确很好,这也是长房有福。宋家那姑娘,虽不是长房养的,但模样俊俏,为人也很乖巧听话。若真能替你娶来,得多少好处呢!”嘴里说着,见并无一人理会,只得带着两个儿子向外去了。
走到大门上,正巧碰上一乘轿子落地,章姨妈带着女儿章雪妍下轿。
这几人并不识得,陆家兄弟二人见一中年妇人带着一如花似玉的姑娘下来,连忙避在一旁。周氏却打眼过去看了几眼,甚觉眼生。
陆家守门的小厮见了,忙迎上前来,陪笑道:“姨太太、表小姐来了,太太已等了许久了。”章姨妈含笑点头,就带了女儿迈步入内。 周氏在旁冷眼看着,待着两人进去,便点手招了个小厮过来,问道:“这是谁家的亲戚?我怎么不识得?”那小厮回道:“这是大太太的娘家妹子并外甥女儿,前几日才到京里。”周氏闻言,点头冷笑,说道:“好啊,自家人不知道帮衬,反把这外三路的亲戚放心上!我洗亮眼睛在这里看着,看她将来怎么样!”那小厮不敢接话,恰逢二房的马车过来,这母子三人便就登车而去。
夏春朝劝了柳氏回去,二人同归上房。进门夏春朝便忙呼长春倒茶给柳氏消气,又劝道:“太太怎么发这样大的脾气?肝火旺是要伤身的。二叔一家已是分出去了,如今不过是看着亲戚的情分来问一声。太太若不愿呢,直说便了,老太太也未必就答应了她。何必这样大动干戈,亲自动手,叫底下人看笑话?太太素来最重体面,怎么今儿倒这等莽撞起来?” 那柳氏将个茶盏捧在手里,只不言语。
这般坐了一回,因那边夏掌柜未去,夏春朝便又起身去了。
待她出门,柳氏忽将手里盏子朝地下砸去,只听“哐啷”一声,那细瓷盏子登时四分五裂。
长春在外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看视,只见屋中地下碎瓷满地,茶水四溅。 她一见此状,便知必为今日之故,心中虽暗讽这太太心狭量窄,嘴上倒是陪笑道:“太太这是怎的了?想是我失了打点,茶水热了,烫了太太的手?”一面就要叫忍冬过来收拾地下,因又想起忍冬告假回家了,只得亲自扫了碎瓷,收拾了一回。又重新倒了盏茶上来,方才小心翼翼在旁侍立。
柳氏兀自怒气不平,捶桌斥道:“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我家平日待她如何,竟这等帮着外人!一个两个都赞她贤惠,平日里又假撇清,如今怎么样?我只冷眼瞧着她,看她能装到哪日!”长春听闻此言,便试着问道:“太太说的,可是奶奶?”
柳氏说道:“除了她,这家里能找出第二尊菩萨来?啊哟哟,合家子上下,都把她当成神仙一般供着。也不是娶媳妇了,倒活似请了个财神爷!”说着,就一手指着长春道:“你也不要问我叫太太,我是哪门子太太?一家子都把我往下踩,还记得我这个太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