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言夏春朝因在上房受气不过,挤兑了柳氏几句,径自走出门来。
珠儿正立在门外伺候,早已伏在窗上窥听多时,一见奶奶出来,连忙跟上去。夏春朝也不看她,下了台阶,便往回走。
珠儿紧随身后,走了几步,方才低声问道:“奶奶今儿对着太太,回的倒很是硬气呢。”夏春朝叹道:“太太近来是越发昏聩了,说的话行的事都道三不着两的。我心里焦躁,又哪有那个耐性!”珠儿便打趣儿道:“待少爷回来,奶奶这心火也就没了。”夏春朝闻言,回身看了她一眼,却并无言语。
恰在此时,忽见大门上小厮飞跑进来,嘴里嚷道:“少爷来家了,请太太奶奶堂上说话!”
夏春朝乍闻此言,便如晴空霹雷,心乱如麻,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张张就要往前堂上去。珠儿却在后头说道:“奶奶,还是先回去梳洗了再往堂上去罢,那衣裳也要换一换的好。”那夏春朝却也不理这话,将手理了理鬓发,脚下步子丝毫不见迟缓。她青年夫妻,久别经年,相思磨骨,缠绵刻心,这焦虑之情,当真无可名状。如今乍闻丈夫归家,满心只欲相见,将往日里一应规矩礼法,尽皆抛诸脑后。
那柳氏在屋中也早听闻消息,连忙命长春与自己穿了衣服,就要出门。
走到门外,恰见夏春朝已走到院门上,柳氏忙叫长春:“去把那小蹄子叫住!哪有婆婆还没到,做儿媳妇的就先去的?!她就这等想男人不成!”长春心中不耐烦,又不敢违抗太太,便蓄意磨蹭,慢慢腾腾往前走,又小声叫唤。夏春朝哪里听得到——便是听到也做听不到,一径往外去了。
柳氏见着,嘴里骂骂咧咧,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自带了丫头,往前堂上去。
夏春朝走到前堂软壁后头,便听堂上有人说话。原来,陆贾氏一早得了消息,已先到了堂上。
夏春朝待要出去,一时却又情怯起来,一步也迈不出去。便在此时,那柳氏已气咻咻赶上前来,碍着人前不好发作,只剜了她一眼,便绕过软壁走上堂去,夏春朝便也随在其后。
走上堂来,夏春朝一眼便见陆诚勇在堂下枣木圈椅上坐着。只看他一身甲胄,风尘满身,许是因边境风霜,军中劳苦,周身皮色粗糙黝黑,面上竟还斜添了道刀疤。但剑眉星目,两鬓如墨,兼且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倒比往日在家时更见英武。
夏春朝打量了一回,忽见丈夫也向自己望来,眸中含笑,微微颔首,不觉面上一红,低下头去。
陆诚勇见母亲带了媳妇出来,连忙起身,上前请安问礼,说道:“儿子久在边疆,不能侍奉父母榻前,是为不孝,还请母亲责罚。”言罢,便就躬身拜倒下去。
柳氏见儿子平安归来,喜极而泣,一面抹泪,一面连忙搀他起来,要说几句亲热言语,偏又一时哽了。满眼望着儿子,抽噎无言。
陆诚勇便宽慰了母亲几句,扶她坐下,却一手暗暗扯了夏春朝,将她拉在身边。夏春朝向上福了福身子,便挨着丈夫坐了。
柳氏看了个满眼,只是不好言语,便暂且压了脾气。
待众人落座已毕,陆贾氏便在上首出声道:“自古忠孝难两全,你为国出力,戍守边疆,乃是极荣耀的一件事。你老爷太太心里都知道,看你在军中出息,他们心里也高兴。咱们家世代忠良,你□□在世之时,便常说为人臣者,当为国尽忠,匡扶社稷,经世济民,断不可为儿女私情所阻。只可惜到如今,家道衰落,你能投效军中,中兴家业,也算衣钵传承了。”
陆诚勇回道:“祖母教诲,孙儿时刻铭记于心,在军数年,幸不有辱门楣。只是时刻记挂家中,今见老太太、老爷太□□好,家中安泰,孙儿也就放心了。”陆贾氏便笑道:“你不在家这些年,外头有你老爷,里头倒多亏了你这媳妇儿,不是她起早睡晚,内外操持,家中怎得这等井井有条。你今回来,还该好生谢谢你媳妇。”
夏春朝听闻此语,忙开口自谦道:“这都是孙媳分内应尽之责,老太太言重了。”陆诚勇却笑道:“祖母既有吩咐,孙儿自当领命。”说着,转头向妻子一笑。夏春朝微觉不好意思,将头微微一低。
众人随意说了些家常,陆诚勇又问道:“怎么不见老爷?”柳氏便道:“你老爷还在衙门当差,到晚上才能回来。”
正说话间,门上人走来报道:“姨太太领着表姑娘来了,正在门首下车。二太太领着两位公子也到门上了。”众人皆是一怔,陆贾氏笑道:“这倒是热闹,难得都到了一处。”连忙命人快请。
少顷,只听脚步声响,乌泱泱进来一群人,章姨妈携着女儿章雪妍,周氏领了两个儿子,都到堂上拜见老太太,堂上顿时有些水泄不通的光景。
众人各自礼见已毕,堂上女眷男丁都在一处,甚觉不便,本要分室而处。还是陆贾氏说道:“都是一家子人,也不必讲这些虚礼了,横竖没有外人在。你们往常又不识得,今儿倒正好见见。”柳氏道:“这却如何使得,男女杂坐,成什么样子呢。”陆贾氏道:“都是晚辈,又怕怎么,下不为例也就是了。你既恁般说,你就带了姨太太她们到里屋说话,我在这里同这哥仨说说话。横竖我老了,不怕那些个。”柳氏这才不响了。
原来,柳氏打的主意,是将陆诚勇叫到里屋去,同自己外甥女好生亲近亲近——他们是姨表兄妹,倒也搪塞的过去。今见陆贾氏阻拦,只得作罢。
当下,陆贾氏将众人来历述说一遍,又使这几个小辈序齿相见。那章雪妍坐在位上,一眼就看见了表哥陆诚勇。因自谓终身系于其身,便偷眼打量了一番,但见他身材高大魁梧,皮色粗黑,剑眉入鬓,眸含冷光,面上又有疤痕,虽称得上英武,却有几分怕人。这章雪妍乃是个闺阁娇女,一心爱的是那文秀才子,哪里见过这等武人,心里便有几分不喜,暗道:谁知表哥生的这样怕人,险不把人唬死。母亲有失打点,竟叫我跟这样的人么?想了一回,又将眼睛转到表嫂夏春朝身上,只见她满眼望着陆诚勇,一脸痴迷之情,不由轻啐了一口,暗笑她没见过世面。只是看她今日穿了一条翠兰绉纱掐金丝裙子,甚见华贵,不免又有几分眼热,只在心中盘算不已。
少顷,柳氏说道:“你们表兄妹分别,也有许多年不见了,这就见见罢。”
陆诚勇听母亲吩咐,当即起身。章姨妈也连忙推自己女儿。
章雪妍虽不大看得上陆诚勇,却中意这陆家富贵,有心卖俏,迈着金莲步,走上前来,朝着陆诚勇端端正正道了个万福,又佯羞掩面,细声细语道了句“表哥”。一时里满屋里几双眼睛,都在这二人身上。
陆诚勇自然不知家中这段典故,只当是至亲骨肉,也道了声“表妹”,便即归位,又同妻子携手而坐。章雪妍平日里自负姿色出众,今见这表哥对己竟无半分留意,不觉心中生出几分愤懑。当着人前,不好显露,只得转回母亲身侧。
陆诚勇便问章姨妈道:“姨妈几时进的京?家中可都安好?”章姨妈笑道:“难为你惦记,我们一家子是上月月底到的。家中不幸,遭逢官事,幸得姐姐照拂,不然怎了?如今家中也都还好,只是你表妹终身尚无所托。我跟你姨父,每日心焦不已。”她这话便为试探之意,若陆诚勇相问下去,她便将那话引将出来。熟料陆诚勇并不甚在意,只道:“表妹一表人物,这亲事自然是好寻的。姨父姨母不必太过忧虑,身子要紧。”一言未了,便又转去同那两个堂兄弟说话。
那陆讳文素来少言,只和陆诚勇略略攀谈了几句,将家中近况略微讲了讲,倒是把那章雪妍睃了个满眼。看出她适才卖弄之情,心里暗道:倒好一个雌儿,这等风骚,想不是正经货色,倒要怎么到手?盘算了一回,只是没个主意。
当下众人各怀一团心思,陆家厅堂之上,暗流波涌。
这般闲话几回,转眼已是晚饭时分,家人来报宴席已然齐备。那章姨妈却蓄意起身做辞,陆家众人哪有不留的道理?几番强留,章姨妈便假意勉强应下,携了女儿上桌。
陆家今日席面排了两桌,女眷们便在花厅就座,男丁都在外堂上。陆焕成、陆炆立连着章姨父也各自到来,陆续上席已毕。
席间,周氏、章姨妈等人,因心怀不轨,不住夸口称赞陆诚勇能干,小小年纪就做得将军,前程无量。把陆贾氏并柳氏听得满心欢喜,得意洋洋。
那章姨妈便道:“我是多年不见这外甥儿啦,谁知如今竟出落得这等魁梧,当真好一个男子!又有这段才干,真是世间少寻。若是我家雪妍,将来得配如此夫婿,我也就心安了。”陆贾氏听闻此言,只淡笑不语。柳氏连忙接口道:“这有何难处?妹妹既说我家勇哥儿好,想寻个这样的女婿,如今眼前不就一个现成的么?”她话未说完,一旁夏春朝早已听得不耐烦了。适才堂上,她已见那章雪妍肆意留情,有意勾引自家夫婿,心中早有几分怒气,今又见这两个长辈,不顾体面,饭桌上就要拉起皮条来,不将自己这个正室夫人放在眼中,便是再好的性子,也不由恼了。
当下,夏春朝打断柳氏言语,微笑说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也不用婆婆、姨妈这样左来右去的打哑谜。既是表妹终身无靠,明儿我便叫媒人上门,选极好的人家供表妹挑选,如何?平日里看表妹十分聪明,想必自己心里早有主意。相配什么样的人,要多少聘礼,不如一应讲来。没人主张着你,嫂子替你张罗。你也不用怕臊,横竖老太太、太太说的,这里没外人。有话你自管讲来,谁还能笑话了你不成?!”一席话毕,众人尽皆呆了。往常只见夏春朝温柔含蓄,言行婉约,只道她性软好捏,谁知今日当着这许多人面,讲出这样一番惊世骇俗之论。
夏春朝扫了桌上众人一眼,见这一干人皆被自己震住了,又存心羞、辱这章雪妍,含笑说道:“我倒想起来,我娘家有个世兄,生的倒是一表人才,家中也颇过得日子,才死了老婆,尙不曾续人。表妹这等人物,给他做个续弦,想也还使得。他家中米粮成仓,金银满库。表妹嫁了他,倒是落得一世受用,强如为着衣食给人做妾,自降身份,讨那不自在去!”说着,旋即又问着章姨妈道:“姨妈觉得我这主意可好?姨妈若觉得好,我便让我娘家嫂子说合去。姨父也是读书为宦的,书香门第,想必是行不出豁出女儿皮肉、赚取自家衣食的下作事来。”
那章雪妍究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哪里禁得住这等重话,当即羞惭满面,存身不住,强推净手,起身快跑出门。
才踏出院门,迎面走来一人。她心烦意乱,未看清路途,猝不及防,竟和那人撞在一处。
她今日脚下穿了一双高低缎子鞋,站不牢靠,身子一晃,就要摔倒。那人连忙将她抱住,扶她站稳。
章雪妍立稳了身子,打眼一看,却见一清秀男子,将自己搂在怀中,不觉羞红满面,连忙挣脱出来,低低问道:“哥哥不去吃酒,却走到这里做什么?”原来此人,却是陆诚勇的堂哥陆讳文。
叱骂
却说章雪妍在席上,为夏春朝一席话羞辱的存身不住,匆匆逃席出来。走到院门,不防撞在陆讳文身上。
那陆讳文溜眼将她打量了一遭,眼见她面若桃花,眼含春水,想是席上吃了几杯酒,一股春情不胜之态自内发出来,比之适才在堂上看时,更显风骚。他上下打量了一通,又看她双眼泛红,便道:“我吃不得几杯酒,又被他们几个灌注了,故此出来走走,醒醒酒。”又低声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谁欺负了妹妹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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