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谋
两个丫头闻听吩咐,对视了一眼,都没言语。宝儿记起先前柳氏硬迫她去服侍章雪妍一事,就不肯动身。珠儿瞧了出来,说道:“还是我去罢,宝儿在这里服侍奶奶。”
夏春朝点了点头,又说道:“你来时记得转到后院一遭,把姑娘请来,待会儿有裁缝上门来量尺寸裁衣裳。今儿事多,我要使你呢,你别又出去逛半日不回来。”珠儿含笑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这里,宝儿相陪夏春朝吃饭不提。
珠儿出了门,想了一回,步子一转,先往上房去。
走到柳氏房门外,就见长春在廊下一张藤椅上坐着,正低头绣着一件小褂。她迈步上前,低低笑道:“恭喜姐姐啦。”长春闻声抬头,见她过来,连忙起身笑道:“妹妹怎么有空过来?”又说道:“我又没有什么好事,妹妹恭喜我怎的?”珠儿微笑道:“昨儿的话,我都听见啦。姐姐离了这个火坑,可不该恭喜么?”
长春见果然被她听去,脸上一红,低头不言。珠儿又看她手里的绣活,见是一方水红绫子短褂,其上一副蝶戏芍药的花样绣了一半。她认出是陆红姐的衣裳,便问道:“你人还没过去呢,姑娘就把活计派来了?”长春笑道:“姑娘房里人少,杏儿又小,针线上没有人。我横竖是要过去的,早些着手做也没什么。”说着,又问道:“你今儿过来,可是奶奶有话说?”
珠儿颔首道:“就是你的事儿,奶奶打发我来告诉太太一声。”长春忙问道:“我走了,这房里便出了缺,奶奶可寻到替补的人了?”珠儿摇头道:“哪来那么快,你的事儿昨儿才闹出来的,奶奶又不是未卜先知能掐会算的。”
长春便皱眉道:“那我去了,这屋里可就只剩忍冬一个了。她年纪小,不济事,又没人能补我的缺,只怕太太不放人呢。”珠儿却咯咯一笑,说道:“我的好姐姐,你就是爱操心。太太早嫌你碍眼了,不然昨儿那事儿怎样也推不到你头上,巴不得你早早离了她眼前,你还替她愁呢!”又问道:“太太在里头?可方便见人么?”长春说道:“在倒是在,只是老太太也在呢。”
珠儿听见陆贾氏也在,倒放心下来,笑道:“这般倒好了,有老太太在,太太也说不出那些混账话了。”言罢,就拾阶而上,亲手掀了帘子进去。
踏进门内,就见宝莲在内室门上立着,见她进来,便冲她摆手。珠儿走上前去,只听里头一人说道:“……拔了萝卜地皮儿宽,省的她在这里碍手碍脚。”她认出这是太太的嗓音,便停了步子。宝莲道了声:“奶奶打发珠儿过来说话。”一面就掀起了帘子。
珠儿迈步进去,只见陆贾氏同柳氏在炕上坐着,柳氏脸色阴沉,陆贾氏倒是一脸慈和。
她低头上前,屈身道了个万福,低头将夏春朝交代的言语说了一遍,又道:“奶奶说上房出了空缺,一时不及去买,叫忍冬先顶两日。待媒人送了人来,就给太太补上。”
柳氏哼了一声,说道:“她倒惯会做主,里外充好人的。”一语未休,还待再刻薄几句,瞥见陆贾氏脸上神色,只得硬生生压了,说道:“也罢,那蹄子不好,既然红姐儿愿收她,也是她的造化。回去告诉你们奶奶,也不消从外头弄人了。厨房里上灶的春嫂家的二丫头倒很好,十四五的年纪,人也干净听话,在家闲着没个差事。她娘寡妇失业的,一人拉扯孩子也是不易,想叫她女儿进来领个差事,也算多个进项。我见过那孩子一面,倒是很好,就领进来补了长春的缺罢。”
珠儿不敢答应,只说道:“太太的话,我回去必然转告奶奶。这底下的事儿,必然还要奶奶示下才好。”柳氏听见这话,那火又腾的冒了上来,张口要斥。就听陆贾氏在旁说道:“你这孩子素日看着伶俐,今儿怎么糊涂起来。你们奶奶向来孝顺,又怎么会驳了你太太的言语?你自管回去告诉你们奶奶就是了,她必定不会怪你。又不是什么大事。”珠儿见陆贾氏开口,不敢再说,只唯唯应下,又看两人再无吩咐,便告退去了。
待她出去,柳氏便向着陆贾氏道:“老太太,你瞧瞧,她就打发个丫头过来向我这婆婆传话,架子这样大!您还在这儿坐着,她手下的丫头就敢驳咱们的言语了,可见她平日在房里,把咱们两人放不放眼里!我倒也罢了,老太太您是一家之长,合家子以您为尊。她这般行事,可不是不敬尊长么!”
陆贾氏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点头说道:“自打你妹妹一家投奔来,你倒是会说几句像样的话了。”柳氏讪讪的,赔笑说道:“平白无故,又说她们做什么。”陆贾氏又道:“可惜机巧用错了地方,我是不吃这一套的。老大想收长春,你拦在里头不让,又嫌她一心向着孙媳妇,就把她看成了眼中钉,一心拔了她。春嫂那女儿,去年跟她妈上灶烫坏了脸,现下脸上还有块疤,你自是不担心了。何况,你叫了那丫头上来,差事是给你的,不怕买不住她的心,自然是对你言听计从了。这桩桩件件,我哪一件看得不分明?你还敢在我跟前弄鬼呢。”
一席话说得柳氏哑口无言,半日才谄媚笑道:“老太太火眼金睛,这家里哪件事瞒得过您老的法眼?”陆贾氏瞥了她一眼,说道:“你也不用在这里蜜里调油的哄我,我晓得你还是为了你外甥女的事。如今勇哥儿既做了官,就是纳妾律条上也说得通。何况她夏氏入门也有年头,子嗣上总没个消息,终不成叫我们陆家断后么?她今年已二十了,往后就是生,只怕也是人丁单薄。咱们这样的人家,总是开枝散叶的好。”
柳氏听了这话,虽不知这老妪为何忽然转了主意,心里倒十分欢喜,面上却故作愁色道:“老太太这话很是,然而之前席上我已亲口应了。再提这事,莫不是真叫家人打我板子不成?”陆贾氏望她冷笑道:“你这不成器的行货,这点子事就把你难住了?这酒后的言语,谁能作真?就是她当真闹起来,你是太太,谁还真敢打你板子?反了她不成!你自管放手去做,事儿弄出来有我做主。何况,勇哥儿是个知廉耻的孩子,坏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身子,还能翻脸不认么?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她夏氏再叫也不中用!”
柳氏听了陆贾氏一番言辞,心花怒放,当即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这一家子的事,还得是老太太做主。”陆贾氏笑了笑,又道:“早上起来,我听闻勇哥儿天不亮就走了,昨儿夜里好似还同他媳妇绊了几句嘴。这时机可是难得,你叫你那外甥女上些紧儿。大人再操心,她自家立不起来也是白费。”柳氏一口应下,就说道:“老太太放心,雪妍那孩子素来伶俐。”陆贾氏点了点头,又道:“勇哥儿早上走前,同他老子说起,因初七有事,叫把请客摆酒推到初十,你不要忘了。”柳氏心里知局,满口应下。
珠儿出了上房,先转到后院去见陆红姐。陆红姐因昨夜走困,这会儿才起,正在梳头。听闻嫂子相招,当即答应,又说道:“你先回去,我梳了这头就过去。”珠儿便又转了回去。
回到房中,夏春朝已吃完了早饭,正看账本,同一应管家媳妇说话,算账发筹子。珠儿回来,见满屋子人,不好上去,就在一边站了。好容易待人散尽,她方才上前,将柳氏的话转述了一遍,说道:“太太已看好人了,说叫上灶的春嫂女儿去补缺。我说还得问奶奶,但老太太在一边发了话,我也不敢说什么。”
夏春朝想了一回,问道:“春嫂的女儿,敢是去年厨房里烫坏了脸,再没进来的那个?”珠儿点头道:“奶奶好记性,就是她。她叫彩蝶,今年十五了。去年因在厨房烧火,不慎烧了脸,还是奶奶赏了医药银子,还给她请大夫。到底没好利索,到了目下脸上还是一大块疤。”说着,将嘴一撇道:“太太就是看中她坏了脸,才叫她到跟前,好不叫老爷惦记。不然,谁家房里使唤的大丫头不是挑平头正脸的?倒抬举这样的人!”
夏春朝微微一笑,说道:“太太的心思,你既看穿了,就别轻易说出来。”说着,又点头道:“春嫂是个寡妇,膝下倒带着两个孩子,也是不容易。太太抬举她女儿,那也没什么不好。”珠儿急道:“奶奶!”夏春朝淡淡说道:“急什么,上房横竖还有忍冬在,叫她盯着些就是了。”
说话间,陆红姐已走了进来。夏春朝便住了话头,起身含笑让她坐。姑嫂两个亲亲热热的携手坐了,陆红姐笑道:“我今儿起晚了,珠儿过去叫我时,我才起呢。嫂子别笑话我。”说着,又问道:“听珠儿说,嫂子叫我来,是要裁衣裳?”
夏春朝说道:“昨日我同你哥出去,买了一匹好焦布。这不天热了,这布料凉快,我想着咱们两个裁几身衣裳。比甲也好,扣身衫子也罢,待裁缝来了一道量尺寸。”说着,便吩咐宝儿道:“把昨儿买的布料拿来。”
宝儿走去取了包裹,回来当着两人的面打开。
陆红姐别的不瞧,一眼就望见那卷葡萄紫织金妆花罗。她手快拿起,抖开一瞧,只见这纱薄如蝉翼,如烟似雾,颜色娇嫩,金丝也掐的周正,不由啧啧称叹道:“好鲜嫩的货!嫂子当真舍得,这样的纱怕不得七八百钱一尺?通京城算下来,没几家能出这样的纱。嫂子何处买来?”说着,便望向夏春朝,却见她也看着这卷纱,面上却怔怔的。
收人
陆红姐见了夏春朝脸上神色,心念一转,笑问道:“怎么,嫂子又心疼起来了不成?”夏春朝笑了笑,说道:“这却不是……也罢,不提这个。”说着,伸手拿起那大红焦布,又道:“你瞧这个如何?”陆红姐就着她手里看了看,颔首说道:“这布织的精细,色染的也周正。这三梭布织的也好,软和的很,做小衣衫子都好。嫂子在哪里买来这样的好货?”夏春朝说道:“就是西街上新开的那家‘霓裳轩’,昨儿我同你哥去看了看,货色极好,只是贵些。”
陆红姐听闻,问了问价钱,点头道:“这样子的货也值这个价了。”说毕,又探头瞧了瞧,就看见那几卷宝蓝藏青的缎子,遂笑道:“这些缎子,都是嫂子给哥买的罢?统共就买了这么一包的布料,倒是哥哥的占多。嫂子要与哥哥做衣裳,又托赖我沾光了。”
两人说笑了一回,外头便传话说丁裁缝到了。因是常年家中往来习惯了的,这姑嫂二人皆不曾避忌,就吩咐人带了进来。
少顷,那丁裁缝进来,上来与奶奶小姐见礼已毕,就垂手立在一边。
夏春朝先不吩咐,只寒暄笑道:“丁师傅近来做些什么?一向少见了。”丁裁缝恭敬笑道:“因着春夏相交,这几日各家的太太奶奶都忙着添置新衣,小的生意忙碌,一时顾不上来给奶奶请安,倒请奶奶恕罪。昨儿奶奶打发人来知会,小的正赶着城东西凤楼东家太太的活计,听闻是太太相招就丢下忙忙的过来了。”夏春朝微微一笑,说道:“你倒是殷勤。”丁裁缝陪笑道:“自打小的独立门户出来,奶奶就分外下顾,照料小的生意。小的铭记在心,焉敢不报?”
夏春朝听他说的甜润,笑了笑。陆红姐嘴快说道:“丁裁,听闻昨儿你上街偷了老刘头一桶香油两桶蜜,今儿他四处吆喝着抓贼呢。可有这回事?”丁裁缝怔了怔,回道:“姑娘何出此言,并无此事。”陆红姐便笑道:“既没有偷着抹蜜和香油,嘴怎么这样甜?真真是惯会哄人的,怪道你生意那样好。”丁裁缝笑道:“姑娘说笑了。”
这般叙过寒暖,丁裁缝便上来与这姑嫂二人量了身段尺寸,又问道:“讨奶奶示下,要裁什么衣裳?”
夏春朝同陆红姐商议了一回,便叫做一件大红焦布比甲,一件大红焦布扣身衫子,一条水波纹湖蓝褶裙,一件葱绿高腰襦裙。那妆花纱便与夏春朝裁了件披帛,一条盖地裙子。两人衣裳交代已毕,又要吩咐陆诚勇的衣衫。男人衣裳有限,几卷绸缎只分作大氅、深衣、直裰、衬衣并两条裤子就罢了。又因他不在家中,不能量身。夏春朝便将昔日陆诚勇一件旧衣交予丁裁比对,好在陆诚勇出外几年身材并未走样,倒也无碍。
一时事毕,夏春朝笑道:“丁师傅,这天眼见着就热了,我们又想赶着端午时上身,烦劳你赶上一赶罢。”丁裁缝记了样式,听见这话,连忙回道:“小的自知轻重,不消奶奶吩咐。小的回去,就带了徒弟造办起来,必定不误了奶奶过节。”
夏春朝点了点头,又道:“老太太这会儿正在上房,你也去问问老太太、太太要不要添置几件衣裳。”丁裁缝答应着,就收拾了东西去了。
宝儿上来添了茶,就笑道:“虽是少爷同奶奶拌嘴,奶奶心里到底还是惦记着少爷的。”陆红姐听闻此言,便问道:“怎么,嫂子同哥哥拌嘴了?”夏春朝还不待说话,珠儿就嘴快说道:“好似是昨儿因长春的事儿,少爷回来嗔了奶奶,奶奶就不高兴起来。今儿早起,少爷连饭也不曾吃,就匆匆出门了。奶奶虽不说,我们岂有看不出来的!”说着,又向夏春朝道:“奶奶也别放在心上,少爷嘴上说不出,心里也是疼奶奶的。昨日在铺子里,奶奶看着那妆花纱心里喜欢,舍不得买,少爷便偷偷替奶奶买下来了。这心思也算得上体贴,奶奶也看一眼不是?少爷在边关这许多年,好容易回来了,还没热乎两天,奶奶就同他生分上了。别说少爷,就是我们看着,也觉得心寒。”
夏春朝斥道:“你这个丫头,倒数落我起来了。”陆红姐在边上听着,便趁空劝道:“既是这样,嫂子不如同哥哥说开罢了。你们这几年的情分,就为这些不相干的小事伤了,可实在不值。我哥哥那人,嫂子又不是不知,自来是心直口快的。大事上倒罢了,碰上家长里短这些小事,是最没成算的。你倒同他怄些什么气?”
夏春朝正色道:“姑娘,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那心狭量窄、无理取闹的愚妇么?我这般,自是有我的道理。”陆红姐吃了这一顿抢白,脸上讪讪的,只说道:“也罢,嫂子别恼。横竖是你们两口的事儿,我不说就是了。”
夏春朝不愿多言此事,便岔了话说道:“太太叫了厨房里春嫂女儿去补缺,我想着不如今儿就叫长春过去。你觉得怎样呢?”陆红姐说道:“嫂子做主便罢,我那儿地方空,随长春几时过去罢。”夏春朝听闻,便打发珠儿出去传话。叫长春即刻收拾了包裹,挪到陆红姐屋里。又传了彩蝶上来,送到上房。
这彩蝶今年虽只十五,却是生的颇有几分姿色,兼之百伶百俐,凡事一听便知,便有几分心高气傲,一心只要在众家人里出头。奈何夏春朝掌家甚严,轻易不添人手。故而她在家中长至十五岁,一无差事在身。去岁重阳,陆家摆宴款待亲朋,事多忙碌。春嫂便使了个托词,在夏春朝跟前千求万求方才得了个差事,将女儿带进厨房。满拟自此一家子便吃了个双饷,谁知天不遂人愿,这彩蝶灶下烧火时不慎被火燎了脸。夏春朝怜其家穷,又突遭不幸,便厚与银两,又延医医治。然而这火伤是极难医治的,彩蝶在家歇了几月,面上伤势虽愈,却落了块疤,再不得进来领差。此女心气甚高,突遇此事,气恨交加,只是无可奈何。
偏巧近日陆家事多,柳氏嫌合家下人皆是夏春朝手里出来的,有意选个心腹。又因要防着陆焕成上心,合家子挑遍了,选中彩蝶。春嫂正愁女儿在家焦坏了身子,忽闻此事,当真喜从天降,满口应下。见奶奶打发人来传唤,当即撺掇着女儿收拾了进去。
彩蝶一路低着头,跟着来人进了上房。
其时,忍冬正在内房门外坐着,见她进来便起身道:“姐姐来了,姐姐稍等,我进去告诉太太。”
那带她来的人便笑道:“姑娘在这儿候着罢,我先去啦。”彩蝶连忙笑道:“嫂子慢走,往后我还多得嫂子照应。”那人一笑,便去了。
须臾,忍冬已自里头出来,说道:“太太叫姐姐进去。”彩蝶听闻,便随着忍冬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