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托娘家在京里给寻摸两个教养姑姑来。
正儿八经有品级的出了宫的女官是轮不到顾家的,那些人未出宫廷就被人预订走了,邹府也才养着一个,家里也有女孩子要教养,万舍不得给了顾家,于是就送来两名女冠。说两位昔日也是有贤名的人,不过时运不济,一个夫家犯了事,一个娘家犯了事,一个被娘家送去了观里躲祸,一个被夫家送进观里避嫌,可巧两人都去了一个观里。
邹氏见了这两人,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又气又怒,生生把手上的青筋都拧出来才忍着没将两人扔出去。不管如何,好歹先把两人安顿下来,回屋躲开人就是一顿哭。
顾大伯下了衙,就见邹氏在屋里敷着脸,问了原由,邹氏不好意思的给丈夫说了娘家办的荒唐事,人已经来了,她拿不定主意,想问问丈夫的想法。
顾大伯安抚邹氏道:“人既来了,先用着吧,且看看再安排。”
但邹氏心里仍是堵的很,不想二娘子三娘子交给这两人教,只分出一间房舍充做女学堂,让家里另外几个小娘子跟着两人习字修礼。
两个夫子,一个姓许,一个姓高,虽是女冠,却不似当下女冠形容枯槁心死如灰的模样,她们身上带了这个时代的女人都没有的拼死也要挣扎着活出来的劲势。
许高两位夫子不喜说自家之事,初来之时,也是很安份的只给小娘子们教文字学礼仪,别的一概不做。
闲时两人喝茶说话,兴致来了也会对诗作画,偶尔下一回棋,多数时候,两人都是安静的。都是聪明人,她们知道自己的身份犯了主家忌讳,便暂时忍下不争,等主家消疑了这些顾虑再图以后。
邹氏不令二娘子三娘子跟两个夫子学习,遂让她们跟在自己左右,学习处理家中事务。这也是一项必学的技能,若是成了家不懂得管理家事,让人看了只说顾家没教养,邹氏多骄傲的人,如何能容忍女儿被人说没教养?
于是尽心尽力的给两人教起来。
三娘子平时是不耐烦这些琐事的,可自从订了亲,许是对陈小郎上了心,又许是二娘子说教管了用,知晓了一家主母必须该做什么会做什么,邹氏再让她学管家的时候,很顺从的应了,每日不落的过去应事。
这两件事落在老太太眼中,就是邹氏处置的失了恰当,二娘子三娘子就不说了,邹氏生的,多为她俩谋划是应该的,可是一家子姐妹,姐姐们忌讳夫子的身份,难道妹妹们就不必忌讳?若要实在忌讳,就好好打发了人家,那两个也不是不晓事的人,人情道理,人家必是都懂的,也埋怨不了什么。偏偏把人留了,又不许二娘子三娘子跟人家学,这中间原由,不必问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是给家里几个女孩子心头扎剌儿。
管家理事倒没甚说头,横竖家里别的女孩儿还小,也学不了什么,就只这两个订了亲的女孩儿,早些学好,日后去了婆家,自己家里也放心些。真正什么都不学才让人着急。
老太太絮叨着邹氏处事不周全,许是还带了几分将玲珑排在二娘子三娘子之外的埋怨。老太太心里其实也忌讳的很,自玲珑遭了退亲之后,她在玲珑身上更加用心,总想着事事顺遂,再不生波折。然后邹氏就带了这样两个夫子来,还让玲珑跟着学习……就算是两个夫子都是贤德人,可她们的命运实在波折,又是家族犯事又是被夫家休离被娘家放逐,就算她俩学识再好能耐再高,偏就缺了那份好福气……说起这个,老太太也免不了要忌讳。
她是愿家里女孩子们都平平安安的长大,出阁,在夫家也是太太平平的,万不想有任何一个女孩儿似两个夫子这般的遭遇。
玲珑只听着,不说她说的对也不说她说的不对,老太太的见识就这么广,大家都说好的,她必也会说好;大家嫌晦气的,她也一样嫌晦气。两个夫子招了邹氏的嫌,她也喜欢不起来,偏邹氏让玲珑跟着学习,她就更不喜欢了。
老太太嫌弃,玲珑却不嫌弃,她看中的不是两个夫子的琴棋书画诗酒花,她看中的是两个夫子身上的韧性。
本就是依附着家族的弱势之人,家族一旦出了事,她们岂能安然无恙?这便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是一个道理。她们家的女人们大多都是死了的,就算是罪不至死,遇到这种事,也多是活不下来的。可她俩却尽全力活下来了,不止活了下来,还有能耐离开道观,改头换面来到冀中,进了官家后院成为一个夫子,这能耐,可比琴棋书画利害多了。
她们身上真正值得学习的,是求生的精神和活命的本事。
只可惜两人为了试探顾家的态度,不敢过多动作,只在安稳线上慢悠悠走着,不肯越线一步。
若是两个只愿安然度日的夫子,玲珑倒不想费心思了,这两人安然也安然,可野心都在眼里藏着,她们求的可不是一朝的安然,一夕的安枕。
如果只为了这一夕安枕,那挣扎着活出来也没什么意思。活着,不只是单单的为了如此活着。
如今的境况,只能称为苟且。
或是,蛰伏。
从前,都过的是命不由己的日子,只图今后,如何过活,全由她们自己说了算。
这种不屈与隐忍,玲珑看着分外熟悉,她六岁之前的不屈,六岁之后的隐忍,她们身上有她曾有过的影子,那些影子像是一条条勒的紧紧的绳索,将她和这全天下所有女子都束缚在一个窄小l逼仄的条框里面,这个条框,叫做规矩。
玲珑没想过要去打破这个框架,因为她清楚,这框架如今已经牢不可破,她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勇气。那就换个方式,以这个框架为保护,学习在规则内如何让自己更好的活着。
闹了那么久,装乖顺了那么久,为的不就是想好好的活着么。
可她知道的规则有限,有些真正保命的规则,她还没学过。
恰好,能教她这些规则的老师就来了。
16.所谓规则善于利用
玲珑早上去过中院,和老太太说会儿话,吃过早饭,卯时三刻,会准时出现在学堂。夫子会在辰时准时入学堂,午时准时下学,下午时可去也可不去,夫子并不强求。
学堂每日由小娘子跟前的丫头轮流打扫的,布置也称不上雅致,只能说干净整洁,窗户纸换的勤,为了使学堂光线好,什么都不敢贴,就是素白一片。窗台擦的油净,却也什么都没摆,屋里几个案几上也都素净,除了两本书就是一叠纸,两支笔,一小块前院用剩的墨锭,一小块石砚,其他皆无。
整个女学堂的风格,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简单朴素至极。
秋日高远,院里种的花草开始凋谢,顾大伯又是个务实的人,不喜欢在家种些珍贵的花草,邹氏的心思也不在这些上,所以家里种的花花草草都只是寻常品种,没甚稀罕。
这就给玲珑制造了些难度,她倒是想给学堂插些鲜花提提亮色,可找来找去,满园就数狗尾巴草长的多……那就没办法了。
隔天早上,玲珑就让黄绢捧着一只素瓶,她拿了剪刀满院子咔嚓,看见什么就剪什么,剪来稍微拾掇了一下,就塞进瓶子里,进学堂时,就让黄绢将瓶子放在窗台上。
好看吗?
指定不好看呐,都是胡乱插的,能好看才怪。
徐夫子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那瓶花,愣是呆了一瞬,然后授课时就觉的眼里扎了一根刺似的,不由的想看那瓶花,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抽出来,重新插一遍才好。
却又默念着“不可多事不可多事……”硬生生忍下了。
第二天仍是如此。
第三天,仍是如此。
第四天,徐夫子终于忍无可忍问道:“窗台上那瓶花是谁插的?”
玲珑起身:“回夫子,是学生插的。”
六娘子笑嘻嘻数着:“凤仙花儿,单瓣莲,晚香玉,狗尾巴草,车前子茎,这个……是老苋菜杆子吧?二姐姐,怎么你做头花儿那样手巧,插起花却这样笨拙呢?我可没见谁家会把苋菜杆儿插进瓶里当花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