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博弈自古就有,只是尚未听闻过历代哪个时代能与如今一般,君臣间忌惮敌对至此,简直骇人听闻。那位甚至堂而皇之的派那剦宦去巡边,一方总督,就这样被下了狱,不问原由的处了刑。
今年又免了陕豫鲁赣的粮税,几处秋粮又绝了收,贵州山民做乱,闵地海匪肆虐,夏时豫地黄河决口,几千万灾民流离失所……似这样的境状竟比不得一个内妇的生辰重要。
魏守重终于醒悟,却如塌了天般心死如灰,醉了三天,醒后又痛哭嚎啕,终于彻底清醒。然后上疏自请就任榆阳知县,又被吏部驳回,榆阳乃重灾区,需委派个老练的能官去,魏守重一无资历二无谋略,不适合去那里。不过凭他不怕死的性子,倒可以去御使台。最后也没去成御使台,被调到礼部任给事中。
这差事清闲,与别人而言,许是进了冷衙门,于魏守重而言,却是此时最适合他的位置,让他有时间冷静一段时日,重新思索日后的路该怎么走。
这天下读书人心里许是都有过为相做宰的理想,然观开国至今之事例,与那一家作宰是个很要命的职位,起起落落再贬谪起复,这一百来年,位高权重的为官做宰者,竟无一有个善终……
徐知安自此将做宰相的念头去了。
在这多灾離乱之秋,位高权重之官员尚且不能自顾,他又如何能凭一已之力扭转了局势?倒不如顺势请了假期,先避一避眼下这乱纷纷的局面,也使自己不搅进朋党中。
魏守重与维枃来送徐知安,魏守重神色依旧黯然,倒再没说他是龟缩逃避明哲保身,只道一声保重。维枃依然沉稳,在翰林院也只管埋头做事,从不做僭越之事,也不说愤世之语,诸大人看在眼中,都道他处事守直,性子端凝,再熬两年就该下放到地方涨资历了。
徐知安这样亲和宽容,在诸位大人眼中,依然比不得维枃,大家都道他心性柔猾,恐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可相交,却不可深交。性虽柔猾,但不妨碍他是个做事干练之人,倒值得与他托付些要紧事项。是个会做人也会做事的人。
这评价可谓中肯之极,虽话里话外褒贬各半。
维枃则想的是,徐知安这个人,做为朋友,他很让人觉得妥贴舒服,与他说话有如沐春风之感,确是个会做人的人。做为妹夫,他性子虽柔猾,心却宽厚,又极懂明哲保身之道,却是再让人放心不过的事了。
是以维枃的话说的很多,还捎了信件及两箱给妹妹的嫁妆礼。
最后,维枃说:“你且放心回去,这里的院子我先照应着,回京前记得先寄信来,我找人过来拾掇院子,早些烧着火,让暖着屋子。来时别的不用多带,只带我家妹妹炒的菌酱就行。”
徐知安笑说:“记得了,她会炒的酱多,定给你多带些。院子就暂时托给你了,那一院子菜,你看着处置。”
这却好,维枃也高兴起来:“那等下了霜,我就让人去收回来储进地窖,这一个长冬,也算有救了,京城居,大不易,冬天尤其不易过,托你那些菜的福,我们家今年不必得口疮了。”
这一高兴,连秋风瑟瑟落叶萧萧都看的顺眼了,本来没多少的离愁,如今竟全没了,说说笑笑的将人送至通州码头。
上了船,几人互相抱了个拳,就此暂离。
徐知安也顺风顺水的一路南下回了家。
时序已然进了十月。
大婚之期近在眼前。
……
未婚夫妻在大婚前的三个月里是不许见面的,徐知安回来,又来顾家拜访,顺便送来维枃和顾二娘子给玲珑添的嫁妆,顾父只让维梌维樘两个招待他,却决口不提让他去见玲珑的话。
徐知安看着很淡定,其实手指头在不时暗地里敲着腿,两年未见,他着实很想看看玲珑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但他也知道,大婚前不能见,于是将这渴望压下来,言笑晏晏与之前无二。
许是又长了几寸吧,许是此时正调着香膏,又许是在厨房里准备着今日的菜肴,又许是在窗下镜前正梳着新妆,新插了一枝雀点头的簪子;或是在看他抄录回来的书,知他今日前来,会微微笑着……
情思其实不浓,只是想着这世上有这样一个女孩子,不是知音,胜似知音,再想到以后会与她常伴左右,心里便是饱满的。似泡涨了的种子,终有一日会发芽,然此时,纵未生根发芽,它依然能将人心撑的饱满,踏实,满足。
大抵男子在婚前都是这样的吧,徐知安喝着清爽的茶水如是想。
成了家,身上便多了一重责任,想到她时那么饱满踏实,许是因着,一直未落到肩上的责任如今终于落了下来,故而踏实,却也沉重,正如她在他心里的份量,沉甸甸,不可量。
再怎么淡定从容,眼角眉梢总是藏不住的,顾家兄弟两个这才发现,相貌寻常的徐知安,此时竟明显的有了几分顾盼生辉神彩飞扬的气韵,那双眼,湛然璀璨,与徐郎君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于是心下不由喟叹,蒙了尘的明珠,他若不将尘土掸去,谁能看清尘下的明珠是何等光华璨目呢?亏他藏的安稳,竟没露了华光被人抢了去。
平家二郎若有他的城府,能舍下一身清华,将自己隐成一个寻常儿郎,那时,便不会因此被人抢了去吧。
到底是相交了十数年的好友,偏因此事不得不断了交情,如今想来,依然让人唏嘘不已。
这样想来,这人与玲珑合该是天成的缘份,两个人都这样会伪装,一个装的温文尔雅亲和无害,一个装的娴雅端庄知书达礼,可巧,偏就让这两人凑上了。
只不知各自原型毕露之后,这日子该是怎生的热闹,这样的情况,真是想都不敢想。再怎么着,这婚也是板上钉钉非结不可了,如今就不想那些了,只安稳平顺将妹妹嫁过去才是正经。
49.嫁良辰佳日
十月里,原与顾府交情不近的各家官眷,都不请自来的登了顾家门,上门即是客,顾母便是无防备,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招待她们。所幸这些人没有久待,喝过茶,放下贺礼也就回去了,松了顾母好大一口气。她着实在这些人身上受过奚落,她们家的大人们又与顾父不睦,原想着以后都不与她们家相交,故而就未给她们各家下请帖,谁知这次竟都来了。可叫人好生为难。
顾父回来时,顾母又与丈夫说了这事,她是拿不准主意,不知道需不需要补发请帖。
顾父略一思索说:“帖子就不发了,她们若想来,只管来,当做一般样客人待她便是。不来则罢。”
人都趋势趋利,之前这几家总嫌顾大人沽名钓誉装腔作态,又摆一副清高作派,可是碍眼。如今顾府与徐郎君结了亲,顾父又受府尹大人看重,新粮种试验搞的风生水起,偏他们即得不了功又贪不着利,这才令那些人不得不放下成见,想法子钻营攀交顾府。
所以,她们自钻营,自家不理会就是。
“倒是玲珑的嫁妆……可置办妥当了?”
说起这个,顾母更愁:“其他的都好,只压箱底银子,我说放三百两,玲珑偏说这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尽买成南布与她带去,又不要湖绸杭锻,只要松江布……也不知是个什么成算,三百两的松江布,不等穿完,这布就该糟化了。若去京里,横竖要多带几匹绸缎绫罗的,要不出个门,只穿松江布缝的衣裳,可不使人笑话?偏我又说不通她,急的人凭白要生一场气来。还有她那些坛坛罐罐,数一数近百个,若将这些都与她带上,我的老爷,若抬这些物什做嫁妆,咱们家的脸横是要没了。我将将置了二十四抬嫁妆,也不敢实放,如今这些物什一顶上来,许是六十八抬都抬不完的……抬一溜坛坛罐罐做嫁妆,我是实抹不下那个脸的。这事,你与她说,待回门时,再将那些东西一并带回徐家成不成?”
顾父倒笑说:“她自小就有主意,她要松江布,你只管置办出来就是,这布在她手里,必不是只为着穿,想是有别的用处。不过绸缎还是要备些的。你置那么些嫁妆不过用了五百银子,她那些香料算来,恐是有几千的,抬到街上,只会长脸,如何能丢了颜面?依她便是。”
顾母原想找丈夫给自己拿个主意,谁知他竟也是不管的,还拿香料的事诳她,便无奈道:“你既这么说,就随她的意吧。你们只管由她的性,如今倒好,一个两个都管不了她了……正日子那天,别被人说我们家给女儿陪嫁些咸菜坛子才好。”
顾父想想那个情景,还真有可能被人这样说。唔,罢了,说就说去吧。
顾母被安抚了一通,总算不急了,果然将那三百两银子全换了松江布,又使人买了一匹红绡,将玲珑院里的坛坛罐罐都挽了红绡,这就都妥当了,只余一件——
教玲珑为妇之道。
茹婳那会儿是舍姨娘教的,论到顾母这里,她窘着一张大红脸,只说了一句话——
柔顺些,疼了就略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