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动作。每当这种时候,就表明苏浩愿意自行倾听,用尼古丁刺激大脑对耳朵听到的信息作出判断。
思博神情呆滞的摇摇头。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生物基因学科的博士。如果你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些相关学科论文感兴趣,一定不难发现,那些论文的作者大多是一对夫妻。”
“他们是科学院高级研究员。最初,他们的研究方向只是新陈代谢与细胞衰老等课题。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据亲近的人回忆,父亲每天都会工作很晚,母亲一直在实验室陪着他。这种关系当时在科学院很令人羡慕,因为无论父亲的才华,还是母亲的美貌,在生物科学界都极其罕见。他们两个人的追求者很多,直到结了婚,仍然还有不少尚未死心的人不断表白骚扰。”
“上个世纪末,父亲作为与政府指定的交换学者前往美国,参加一项极其秘密的生物研究。当时,我母亲应朋友邀请,开发出一种对抗皱美肤有明显效果的生物蛋白。这项技术被用于化妆品行业,由于使用后效果显著,我母亲得到了一大笔丰厚的专利费。她很聪明,没有把这笔钱存在银行里随着通货膨胀贬值,而是将它们交给信赖的朋友负责运作……在我出生的那一年,这些钱已经成为无比庞大的财产,足够我们过上最富裕的生活。”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很少说话,大多数时间都是呆在书房里,不是对着电脑,就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沉思。那时候我还小,总是吵闹着要父亲陪我一块儿玩。每当这种时候,母亲就会出现,牵着我的手,带我离开房间……也许你会觉得很可笑,我连他的声音都没法记住,甚至无法回忆起他对我说过的话。因为……他实在太沉默了。”
“父亲死的那年,我只有三岁。”
说到这里,思博坐直身子,挺起胸口,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苏浩:“那是一场只有几个人参加的葬礼。除了我和妈妈,只有一条不知道从那里跑来的流浪狗。气氛很悲凉……当然,之所以会这样,多少是因为母亲没有通知任何亲属,而我父亲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在葬礼上出现。”
苏浩慢慢抽着烟,从鼻孔和嘴里喷出一缕缕烟雾。他面无表情听着思博的叙述,没有表现出感兴趣或者无聊,仿佛只是一尊不会发表意见的雕像。
“我和妈妈都没有看到父亲下葬。”
紧接着,思博的话令苏浩微微动容:“警卫局接管了父亲的遗体。他们是出了我和妈妈管家之外,唯一有资格参加葬礼的人。我们看着棺材装上灵车离开,几天候,他们把一盒骨灰交给妈妈。除了几张相片,父亲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接管?”
苏浩的眼瞳微微收缩,他用手指拈住烟头,身体朝前探出,很是惊讶地问:“你说,警卫局火化了你父亲的遗体?”
苏浩的表现并不夸张。在和平时期,能够与警卫局车上关系的,都是身份及其重要,或者在某方面建工卓著的人物。他从未想到过,思博的父亲竟然也属于这一群体。
“我父亲是自杀的。”
思博的回答,与苏浩的问题没有丝毫关联。他依然宁定述说着往事:“那天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还仍然历历在目————母亲带着我去科学院接父亲下班,刚走近生物研究大楼,一道黑影从楼顶摔下来,重重砸在地上。整个人摔得面目全非,胸腔破裂,眼珠从眼眶里溅出很远。距离很近,我脸上和身上沾满血水和脑浆,一片红,一片白。父亲的脸扭曲得可怕,他大张着嘴,仿佛想要告诉我什么,却再也无法说出哪怕一个字。”
苏浩觉得有一股凉意由下自上灌注全身。他扔掉烟头,用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怀疑的口气问:“自杀……你确定?”
“科学院和警卫局的人是这样说的。”
思博眼里满是血丝,他惨笑着:“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尊敬的王启年院长。他当时可没有现在这么肥,皮肤很黑,看上去就像一只奸诈狡猾的猴子。母亲一直在上访,每天都在各个部门之间争吵扯皮。家里来了很多警察,说是要寻找办理案件所需的线索。他们收走了父亲的书籍和电脑,还有各种研究用的文件。接着,检察院的人来了,他们一直声称需要更进一步的分析。那些人的动作比警察更彻底,他们甚至连父亲的内裤和拖鞋也不放过,统统打包带走……最后,是警卫局的军官。他们干脆把我和母亲从家里赶出来,占据了整幢屋子,撬开地砖,砸烂墙壁,用各种电子仪器反复搜寻。我自始至终也没看见他们挖出什么秘密,老鼠和蟑螂倒是弄死了不少。”
“所有人都说父亲是自杀,没人相信妈妈的话。她像疯了一样到处找人,各种打印出来的申诉文件堆满家里的大半个房间。妈妈不要什么补偿,她只要求公开事实,公布真相。可问题是,无论警察局检察院,还是警卫局,得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父亲是自杀。”
“妈妈告诉我,父亲不是自杀。”
思博身体一直在抽搐:“她让我把这句话写进日记,告诉我要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脑子里。她告诉我科学院长王启年是凶手,警察是骗子,检察院的人是瞎子,警卫局的军官是白痴。这些遭天杀的坏人构成了社会,他们控制了所有信息传播渠道,关于父亲死亡的消息没有任何报道,就连身份也被抹掉。他不再是科学院的研究员,而是名不见经传的私企老板,死亡地点被换成高速公路,死因是酒后驾车……,妈妈告诉我,想要得到真正的清白,只能靠我们自己。”
“你无法想象那些大人物的做法有多么卑鄙。他们不仅控制舆论严禁报道,还勒令禁止父亲的朋友和同僚与我们接触。在警察局公布的案件调查报告当中,有三十二个人证明父亲当时的确是在高速公路上违规逆行,然后撞上重型货车当场死亡。那辆卡车上装有大量纸板,被撞后引发大火,一切都被烧得干干净净……呵呵!你能想象,把黑的说成白的,竟然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吗?母亲找过网络报纸杂志,却没有任何人相信她的话。因为所有证据都是官方开具,对于一个已经结果落定的案子,谁也不会站在政府对立面大放厥词。”
“何况,一边是跳楼自杀,一边是交通事故。两件事根本没有联系,与多达三十二个证人相比,一个女人外加一个孩子,就跟满嘴谎言想要诈取政府补助的骗子差不多。”
“妈妈再也没有上班。她买了很多笔记本和纸,一直呆在家里,在各个本子上疯狂的写。她没有用电脑,因为那样做会引来更大的麻烦,每天都有几个陌生人在附近出没,当我告诉妈妈的时候,她总是带着鄙夷轻蔑的口气说:那都是些没有未来,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的傻瓜。她把写满的笔记本和纸不断烧掉,再继续写。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具体内容,也不明白妈妈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段时间,她每天都要强迫我记下一些公式和数据。生物蛋白酶淋巴结与病毒之间的关系丙种球蛋白在冷冻环境下的分解状态……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任何人都无法想象,这些没有任何趣味性的东西,竟然是一个三四岁孩子的幼教课程。”
“我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动画片,我想上幼儿园,想要跟其他孩子一起做游戏。这些愿望从未实现过。每当我哭喊着向妈妈提出类似要求的时候,只会招来一顿耳光,或者用筷子抽打屁股之类的遭遇。我哭喊着‘妈妈我再也不敢了’,妈妈也总是边打边哭,最后抱着我连声忏悔。她告诉我————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我们可能都躲不过最后的灾难。谁也无法预测这个世界的最终走向,有很多人为了他们的既得利益,正在拼命阻挠真相浮出水面……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多学多背多记。因为这些东西只有留在脑子里才不会被抢走,以文字记载下来,只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甚至像爸爸一样被人杀害。”
苏浩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他的动作一直在颤抖,努力了好几次,仍然无法把香烟塞进嘴里。
听着思博的叙述,苏浩不断打着冷战。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思博,实在说不清此刻心中的滋味。
一个孩子,童年记忆充斥着死亡悲伤痛苦,还有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复杂文字公式……这简直太可怕了,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后来,妈妈也死了。”
思博慢慢绞着双手,目光阴冷,仿佛盯住青蛙的蛇:“那天是‘六一’儿童节,社区委员会的人组织所有孩子去公园郊游。她破天荒的同意我跟别的孩子一起外出。我过得无比快乐,疯狂的玩,吃了很多零食,嘴里一直塞着各种糖果,在草坪上跟其他同龄人嬉戏玩闹追逐……回家的时候,我买了两串糖葫芦,准备带回去让她也尝尝。当我兴高采烈走进家门的时候,却发现家里站满了人,有很多警察和军官,气氛严肃。而妈妈……她坐在椅子上,手腕被割断,地上满是鲜血。”
“她在我走后给科学院打了电话,等那些人赶到,妈妈的血已经流光了。”
“我在儿童福利院待了一年多。每天都有人见我,想要从我嘴里套出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些问题不外乎是‘你妈妈平时都做些什么’‘你有没有见过照片上这个人’‘她留下什么遗言给你’之类的话。每次谈话,都跟审讯犯人没什么区别。封闭的屋子,没有窗户,那些人板着面孔像寺院里的雕塑。他们对我的回答从不满意,有人威胁说要打我,有人拿出糖果说好好听他们的话就给我,还有人非常严肃,让我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否则就不给吃饭,或者直接送进少管所,再不就是关进动物园扔给大老虎当作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