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苏浩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
他无法让这台水泵正常运转,只能把刚刚卸下的仪表盘又安装回去,再把螺丝扭牢。
他太想把这台水泵修好了————麦子的收割期还要持续三周,农夫们的灌溉系统应该处于良好的状态。要知道,即便是赶上好年景,麦子长势良好,农户们的命运,依旧被紧紧地系在老天爷的慈悲与恩赐上。如果没有灌溉系统做后盾,最多只要两周的旱季,就会让人永远,并且牢牢记住整整一年的欢庆与饥荒之间区别究竟有多么巨大。
哦!问题根源似乎就在这里。干旱,同样可以致人死命。大规模的饥饿,杀伤力和破坏效果甚至远远超过了黑暗生物的侵袭。
当然,这只是苏浩自己的臆想。但表面上看起来,应该区别不大。
苏浩把螺丝扭牢之后,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水泵,他知道他想把水泵修好的理由,并不仅仅是出于现实的考虑。不管怎样,他明天就要永远离开这片农场,永远离开这他所唯一熟悉的土地与生活,永远不再回来。
他明白现在得为他即将离开的生活做点什么,就好象是为了宽慰他悲伤的一种赎罪行为。为了这个家,为了父母,为了妹妹。
今天早上,当父亲让苏浩去看一下那个水泵是否还能修好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然而现在,那台该死的,被诅咒的水泵,以及苏浩自己欠缺的机械知识一起合谋对付了他。不论苏浩多么努力地尝试,这最后的补偿行为看来都是毫无指望了。
当苏浩闷闷不乐的把工具收拾好后,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他拖着疲惫的脚步,离开篱笆朝农舍走去,远处房屋里的灯光透过百叶窗隐约可见。苏浩走上门亭,拉开前门的门闩,小心翼翼地拖下靴子放在门槛边上,尽可能不让一丁点泥土落在走廊的地板上。那里从来都是母亲的重点关注区域,被擦得很干净,而且打上蜡。然后,苏浩穿过走廊向厨房走去,旁边的房间开着门,里面的壁炉上正悬挂着伟大皇帝的肖像。当苏浩总那里走过的时候,完全是下意识地用手指在胸前划了一个宗教标志。
就像地球上虔诚的基督徒,在胸前来回划着十字架。
走进厨房,眼前的餐桌上已经摆放好了盘碟与刀具。当苏浩走过桌边走向水槽的时候,突然想起:就是在两天前他从田里回来时,发现父母呆坐在厨房里等他,而桌子上是一张镶着黑边,羊皮纸质地的服役征召书。第一眼看见这份文件的时候,父母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苏浩不需要问这哭泣的原因,他们的表情,以及征召书上帝国雄鹰的标志,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里是帝国内域。按照法律和《圣典》,每一个帝国公民都有服从皇帝意志,随时接受征召的义务。
真的很滑稽。我已经是“红龙战团”的最高指挥官。军衔是上校。我甚至已经在“钢铁勇士”军团服役时间长达三十多年。现在,眼前却还摆放着一份属于我的征召文件。
现在,当苏浩沉默着走过桌边的时候,他注意到那张羊皮纸被整齐地折叠着放在橱柜上。苏浩的思绪被打乱了,集中精神,走上前去,又一次打开了它,默默地读着上面的内容。
被皇帝陛下光辉笼罩着的公民们,庆祝吧!根据帝国法律和神圣教廷所赋予的权力,你们所在区域行政长官将颁布法令,从当地居民中选拔最为优秀强壮的青年,组建两个新的帝国守卫军军团。因此,所有被征召参加新组建的两个军团的人员,必须立即赶到征召处报名集合,接受军事训练,以备将来服务于伟大皇帝陛下的帝国国防军。此令即日生效,不得延误。任何违背,并且对命令本身抱有质疑的人,都必须向神圣教廷说明情况,接受处理。
征召书上详细记录着所有被征召入伍人员姓名的名单,并简单介绍了应召报名的过程。同时,一再强调任何逃逸应召行为,都将受到的严重责罚。
不知道为什么,苏浩感觉脑子里忽然多了很多东西。很陌生,又非常熟悉。那都是关于拒绝征召者的命运。他们被送进了临时集中营,成为了生物奴隶。即便是那些事后认罪,表示出忏悔的人,仍然被送往矿产资源空间领域,在那里永远劳作着,制止死亡。
苏浩其实并不需要再默读征召书余下的内容。因为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已经将征召书读过了很多次,以至于他可以完完整整背下来下上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尽管如此,苏浩还是忍不住撕开心灵上那道还未痊愈的心伤,默默地读着征召书上的内容。
真实奇怪,为什么要感受悲伤?成为战士,是一种荣誉。虽然国防军没有主力军团那么强大,士兵们也不可能得到配发的动力战甲,但无论如何,服从皇帝的号召,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父亲和母亲之所以悲伤,是因为儿子成为战士,就意味着可能遭遇死亡。无论任何人,任何一个家庭,这都是难以接受的噩耗。
苏浩又想起了那个音节古怪的名字。这应该是自己在第三阶段世界的名字。具体是什么,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仅仅只是在脑海里有着模糊的印象。就像你长大以后记得自己幼年时候的乳名,但绝对不会再成年后对这个名字依旧喜欢。你竭力想要忘掉它,却无法彻底抹去头脑当中的记忆。
在地球上,我是苏浩。
在红龙星球,我是皇帝。
在这里,我……却想不起来原本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苏浩?”
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苏浩的思绪:“你这样站着,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有听到你进来的脚步声。”
苏浩转过身来,看到母亲站在自己身边,手里捧着一块很大硬面包。
她没有想象中那么苍老,面色红润,身体略胖而且健壮,身上穿着很常见的麻布衬衫。这差不多就是农庄里最常见的打扮,谈不上什么精致和美丽,却便于干活,而且结实。
苏浩有些微微的感慨。他已经很久没有过“母亲”的概念。好几百年了,记忆中的那张面孔早已模糊不清。此刻,却变得很是清楚。
真奇怪,我怎么此前没有关于这张面孔的印象?
苏浩感觉自己早已干涸的双眼,此时又变得湿润了起来。
“我刚进来,妈妈。”
他一边说,一边把征召书放了回去,心里感到一阵惭愧:“我刚把活干完,我想在吃饭前,得把手洗干净。嗯,我身上全是泥,手也很脏。”
那一刻,母亲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望着她脸上毫无声息的难过,苏浩完全能够理解,此时让她从嘴里说出,明天的这个时候,就将失去自己的儿子,将会是一种何等令人难受的事情。
不是每一个士兵都会战死。但只要走上战场,死亡几率肯定要远远高于在帝国内域的时候。
这种沉重的气氛,让连个人之间的每一句话,都有了更深的含义。苏浩感觉很不舒服,他并不习惯,即便是最普通的交谈也要变得小心翼翼,防止过分随意的话给母亲带来更多的痛苦。
这种事情,在此前的地球和红龙星球上,都没有过类似的体会。
尤其是在地球,每时每刻都必须警惕变异生物,没有丝毫时间用于感慨或者哀叹。死人这种事情,在那里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你把靴子脱了吗?”
母亲慢慢地说着,试着转到那些安全的日常话题。可越是这样,苏浩的感觉就越是难受。
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它们又是如此的真实,几乎就是自己的亲身体验。见鬼,苏浩觉得思维变得越发混乱,他已经难以判断现实和虚幻。也许,一切都是真的。
“是的,我把它们放在走廊上了。”
苏浩听见自己笨拙而缓慢的声音。发音仍然古怪,就像嘴里含着两只核桃。这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音节。可我为什么会说这种话?此前我一直在说中文,说“是”或者“不是”,甚至就连英文,苏浩也不屑一顾。
话虽如此,苏浩仍然对这种思维世界觉得满意。他不喜欢之前那种沉闷深重的黑暗,觉得那简直就是足以把思维埋葬的可怕坟墓。只要呆在这里,有光,有人,最难得的是,这些人还是自己的亲人,是父母和妹妹。相比之下,苏浩肯定会选择远远离开该死的黑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