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2)

却说这一日,春纤方才将一个抹额上绣的红梅花描好,自己拿着在日光下面瞧了又瞧,只觉得有些单调,正是寻思再添点儿什么,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转过头看去,却是晴雯正撩起帘子跨进屋子里来。她便将自己手上的针线放下,起身笑着道:“你怎么来了?”

晴雯抿着唇一笑。她生得极好,虽是年岁尚小,却也不曾辜负了日后风流灵巧四个字,此时微微一笑,眉眼之间自有一番秀美:“怎么,竟是我来得不巧,耽搁了你做活不成?”说话间,她走到了春纤的面前,拿起那抹额瞧了一回,便掷在案上,皱眉道:“分明前日我听着是吩咐了珍珠做的,怎么又落到你手里了?难道满屋子里只你一个能做活儿的?偏她自个却不能了!”

“我也是闲着无事,便做一点子又如何。只怕做得不精细,老太太使着不惯呢。只是珍珠姐姐也是说了的,这不过是备着的,倒也未必用得着,我方答应下来。”春纤面上含笑,只到一边儿的风炉上面取了热水,倒了一盏茶与晴雯吃,又请她瞧瞧什么地方须得改一下。

她与晴雯便是因着针线上面儿渐次熟悉的。说来也是奇怪,晴雯虽是不大爱做针线,于这上面却极有天赋,一样的花样儿,偏她做得分外鲜亮,设若添个几笔,便能更添情致。她做得又快又好,且言谈伶俐,模样儿又是一等的,于贾母房中不过一年的功夫,便越发得入了贾母的眼,称赞了好几回。

“这花样儿也是好的,只是颜色须得更细些,若是能添一点儿水波许是能更好些。”晴雯听得春纤这话,虽是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到底相处了一年多,也是明白春纤的性情,说了几句话,便与她出了主意。她们商讨一回,又吃了一盏茶,总定下花样子来,晴雯方回转来,嗔道:“每每与你说话,总忘了正经事。我与你说,鸳鸯琥珀她们被老太太挑了上去,做了一等的。便是鹦哥她们也是挑上去做了二等。等过两日那些姐姐配了小厮,大约还有几个能挑上去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晴雯话中却也没什么嫉妒羡慕,反倒透着些烦闷,眉头亦是紧紧皱着。春纤心下一想,也是明白过来:晴雯本性要强,心比天高,却偏生是个丫鬟的命,此时大约也是因为那些个大丫鬟出去后便配了小厮,进而想到自己身上,偏生这又是好事儿,她也就只能闷闷着。

这等性情,也难怪日后会那样一个结果。春纤有心劝两句,只是想着这话茬不好提,便略斟酌了半晌,正待说话,忽而又听得脚步声响起。当即她抬头看去,只见帘子一动,却是一个青缎袄儿,秋香绿棉裙的女孩儿低头踏进屋子里,口中笑着道:“你们倒是好,却在一处说话。”

春纤见着她来了,忙含笑起身,与晴雯一道儿拉着她坐下,又倒了一盏茶递过去,口中先是道了喜,恭贺一番后,方又道:“我们不过偷个空儿罢了。不曾想鹦哥姐姐也是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不曾?”

“不过咱们年下的衣衫料子发了些下来,我想着你们都是针线儿好的,大约是要自个儿做一点子,便让她们一半儿送了成衣,一半取了料子。眼下正是分发的时候呢,你们也去瞧一瞧,总要挑一点子自个喜欢的。”鹦哥说得入情入理,极是体贴。春纤倒是不在意这些,只含笑谢过,依旧安坐如故。晴雯最是个活络爽利不过的,虽也不甚在意这些衣衫,但女孩儿的性情,哪里能不喜欢挑拣这些的,当即便谢过了鹦哥,又拉着春纤笑道:“想来她们那里正是闹着呢,我们也瞧瞧去。”

见着鹦哥坐在这里吃茶,想着若是搁下了她独自一个,也是不好,春纤不免略有些犹豫。鹦哥却是伸手推了她一把,笑着道:“去吧。我忙了半日,坐在这里偷空歇一会儿也好。你们挑了料子再过来,我们正好说话儿。”

如此,春纤方才起身,笑着应了两句,便与晴雯一道往东面走去。不想,走在半道上却听得有人喊她们的名字,当下两人转过头看去,只见宝玉正站在不远处,满脸都是笑,口中道:“你们哪儿去?”

春纤低头一礼,正待说话,边上的晴雯已然是上前去利索地说了由来。宝玉原就喜欢女孩儿的钗环脂粉一类,此时正觉闲着无事,听得是挑拣衣衫料子等物,也是起了兴致,当即忙道:“我与你们一道过去。”他身后的丫鬟媚人不免卟哧一笑,眉眼弯弯,声音便似三月的春风,说不出来的温柔亲和:“二爷这话是从何说来,她们女孩儿家的东西,你倒是赶着过去挑拣了。”

春纤面上含笑,口中不语,心中也是点头的。在看红楼梦的时候,想着那样一个时代,宝玉能体贴女孩儿至此,虽是怯懦无能了些,到底天生重情,也是极难得了。可真个入了红楼梦,身处其中,自不能那般想法。不管俗世的法则如何虚伪,如何的残酷,想着能过好日子,便必得那么做。

宝玉却是不听这个的,执意要去。

媚人劝说了两句,见着拗不过去,方与春纤晴雯道:“竟是烦扰你们了。”春纤只说不敢,十分温顺。晴雯却是面上带笑,眉眼微微挑高,口中道:“这一点子小事,值当什么。原也不必这般嚼舌的。”如此说着,她便转过身引路。

在她之后,可人微微抿了抿唇,眉眼间笑意一丝不变,只弯着身子扶着宝玉上了回廊,方与宝玉并春纤笑着说些闲话,言谈和气,极为温柔可亲。

春纤瞧着如此,目光微微一闪,心中却不免叹息一声:晴雯如此,着实有些不合时宜。

第四章 听八卦初知林家事

只是,她心下虽有这等思量,却也不曾深劝。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非自己决意改变,旁个劝再多也是无用。兼之她与晴雯情分渐好是真,相识却不过一年有余,彼此性情又是不同,说的劝的话多了,反倒不好,竟还是日后得了机会,再说吧。由此,春纤竟将此事在心中按下不提,只与媚人晴雯说话,至于宝玉,她言谈行动间也是恭谨周到,却不着意亲近。

媚人将这些瞧在眼底,看着春纤的目光也和缓了几分。只是转过头见着晴雯与宝玉笑闹,彼此之间挨得极近,兼着年岁相仿,竟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意思,她的由不得脚下一顿,心中暗暗着恼。可等着片刻后,她回过神来,却将恼意按下,反倒暗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自己比之宝玉,原是大了十一岁,那些个想头却是看不着的,竟还是放下吧。

只这一二年,若是自己能照料宝玉得当,想来老太太、太太那里也能多看重几分,日后求了恩典脱籍出去,寻个好人家,也未必差了。这府中虽好,偏生前些时日爹娘寻摸了一回,总也没个年岁相当又有才干的妥当人,那么,自己却也不必宝玉十分记得自己,能留有二三分的情面,再与府中的丫鬟婆子交好,也就使得了。

想着这些,媚人倒是将对晴雯的不喜去了五分,索性将目光转开,且与春纤细细说谈了一回。虽她依旧时时在意宝玉,左右不离了跟前,竟也宽松了几分。春纤不知她心中思量,因瞧着晴雯如此,反倒着意周全,暗暗揣摩着媚人的喜好,择了一二样东西讨教,不消多时,便让媚人生出些得意来,着实说了不少话。

然则,这一段路也不长,虽因着宝玉年岁尚小,走的缓慢,一盏茶的时间也就到了地方。媚人见状,与春纤微微一笑,道:“日后若是得空,不妨过来和我说说话。”她便不说旁话,只快走两步,且上前来拉住宝玉,先是拍了拍他衣衫上沾的一点子雪,再拢了拢他的衣衫,方笑着道:“屋子里暖和,外头又冷,这一冷一热的,仔细着凉。”

晴雯瞧着如此,眨了眨眼,便偏过脸去,只拉着春纤往内里走。宝玉原就与晴雯熟识,又极喜欢她娇俏,见着原与她说的好,一时却不等自己就往内里去,不免伸出手拉住了晴雯,笑道:“好晴雯,且等一等。”

见着如此,晴雯停下步子,目光往宝玉身上一转,见着他满脸是笑,一时也撑不住,当即笑了,又道:“已是到了地方,还有什么好等的,赶紧进去是紧要,外头也冷着呢。”她口中这么说着,脚下却是不动,及等宝玉几步上来,方抬步打起帘子。

一阵欢声笑语登时随着暖融融的热意扑面而来。

宝玉极为欢喜,忙是跨了进去,而后晴雯、媚人、春纤三个也是依此而入。屋子里的人见着他们来了,晴雯春纤犹可,现下不过小丫鬟罢了,只宝玉是贾母最宝贝的孙子,媚人原也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不必旁个。她们只怕没十分奉承,自不会怠慢分毫,口中笑着迎了两句,立时有个凑趣道:“可是宝二爷孝顺,这么个天,也不忘到老太太身边尽孝。想来老太太这会儿正是午睡,没能起身,宝二爷才贵足踏贱地,竟是到我们这边来。”

这话说的花团锦簇,宝玉虽是聪慧,到底年岁尚小,于此并不挂心,只随意应付两句,一双眼睛却是落在正中的大案之上,见着那些绸缎在灯火之下光华流转,色调也是鲜亮,不免往前走了两步,随手取了一块海棠红的瞧了瞧,只觉得鲜亮柔滑,比之往年的更上乘些,便是一笑,道:“今岁的绸缎倒是好的,比往年似是更细密柔滑。”口中说着,他便将那料子往晴雯身上比,一面点头道好。

“这原是姑太太家送的年礼,自是不同往年。”媚人原只那眼睛往那案上一瞧,便是看了出来,又见宝玉如此,便抿着嘴一笑,口中缓缓道:“说来也是我们的福气到了。今年老太太得了扬州姑太太家送的年礼,又是看了信笺,说着表少爷已是大好了,兼着姑太太的病症也渐次痊愈,心里欢喜,又见内里多了好些绫罗绸缎,想着也散了众,权当凑个福气,便与满府的丫鬟每人两三块。”

宝玉思量一回,也是想了起来,笑着道:“怪道老太太今日十分喜悦,连着饭食也用的比往日里多了些,还特特多说了些姑母家的事。想姑母家还有一位妹妹,姑母并表弟病了,也不知道她怎么煎熬呢。眼下色色大安了,她竟也快慰些。”

春纤在侧,听到这些话,神色微变,看向宝玉的目光却有些感慨:也难怪林黛玉会钟情宝玉,父母俱亡,寄人篱下的时候能有那么一个人体贴自己,原是极为难得的。只是今番宝玉所说却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时的景象罢了。现今宝玉已是七岁,黛玉只比他小一岁,论说起来,大约明年,顶多后年,林黛玉便要丧母失弟入贾府来了。而自己,说不得也要更仔细筹划日后,该学的东西,更要上心方好。

春纤心中思量着于自己极为紧要的事情,不免一时失了神,待得被晴雯一拉,回过神来,却见着她取了一块桃红的料子,只往她的身上搭,口中犹自笑着道:“你生得白腻,这桃红的配上去,越发得显出来。偏你素日就爱那些浅淡的。今番可得听我的,必是要这一块桃红的料子才好。”

媚人瞧着也是抿嘴一笑,目光往边上一转,便笑着道:“我瞧着也是呢。老太太喜欢这些鲜亮的,春纤生得也喜人,若不穿戴起来,倒是可惜了。”

“我……”春纤却是不愿在这些上面掐尖儿的,当下正要推辞,宝玉却打量了两眼,随手抓了一块柳绿、一块嫩黄,只与青凌笑着道:“桃红配柳绿,方才娇艳。这色调就极合适。还有这块嫩黄,颜色也好,我瞧着你竟也合适的。”

春纤听得这话,眉头一皱,却又知道这等情况下,晴雯那等性情,宝玉又是那样的身份,断不能全然推了,立时便道:“原是每个都只两样的,我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竟是多一块?我瞧着,柳绿并桃红便极好。”

“我给你挑的,自然是当得起的。”宝玉却不在意这些,他原喜欢晴雯,见晴雯与春纤彼此情分好,春纤生得也是玉雪可人,便有意照料一二。兼着那料子是他挑的,正是兴头上,竟是不容推辞。晴雯见了,也是笑着劝了两句。瞧着屋子里的丫鬟都是停下来只瞧着自己,连着案上也比先前多了几样,竟是先前不曾见着的,春纤心知再要推辞,竟是矫情了,只得收下。

而宝玉见着如此,也是欢喜,忙又与晴雯挑拣起来,不多时便又择了一块银红,一块玉红,并先前那一块海棠红,也是三块。春纤见着他们如此,又瞧着媚人只在一侧笑着,心内略有些无力,只也说不得什么,心内却是盘算:虽是得了这三块料子,自己最好还是做一身便罢了,剩下的并那嫩黄的料子,便留着日后做些荷包等小件儿,也省的日后旁人见着了,又想起今日来。至于那些空有嫉恨,却无思量的,却也不必理会了。

到底,在这丫鬟堆里想着出挑,总也要惹来嫉恨的。只消不平白得罪了旁个人,其余的春纤却并非十分在意的。

这等思量说来长,却也不过片刻之内,待得春纤回过神来,照旧在侧站着,也说两句话,却并不掐尖儿。宝玉虽是喜欢女孩儿,但这里丫鬟甚多,兼着又有娇俏如晴雯,柔媚如媚人在旁,时时说话笑闹,自将对春纤的些许殷勤更放一边儿去了。

春纤瞧着如此,也不多说,只等了半日,方与晴雯笑着道:“既是已是得了料子,我们便带过去与鹦哥姐姐瞧瞧吧。说来我还有那一样针线要做,且要请你再瞧瞧。”此时晴雯年岁尚小,又极爽利伶俐,对宝玉不过是笑闹的玩伴一般的心思,听得这话,也没什么不舍,立时应了下来。

宝玉听得这话,想起鹦哥来,正待也过去瞧一瞧,媚人已是拉着他笑道:“宝玉,想来老太太这会儿也该起身了,便与她们一道儿走吧。”

听得这话,宝玉想了想,应下后与晴雯春纤走了半路,便一个往西,一个往南,径自分开了。春纤拉着晴雯又走了小半段路,眼见着做针线活的屋子到了,方与晴雯道:“你怎么与媚人姐姐争持起来?好不好,她也就那么两年便要出去了。便此时看着宝玉紧了些,也不过是想着日后能有几分情分罢了。”

若春纤说晴雯言谈失了尊卑,不是做丫鬟该说该做的,说不得晴雯便要恼了,但听得这话,她却不免有些惭愧,当下微微红了脸,低声道:“却是我没想到这些,竟是混忘了。日后我与她赔个不是。”

第五章 风云交际红楼初开

“若眼下你过去,媚人姐姐又是极有心思的,若想到了这一处,不免伤心,也是不好。只日后见着她,尽让一些也就好了。”春纤本只是以此为借口,劝说她一二的,自忙拦了晴雯,口中便婉转地多劝了两句:“此番也罢了,日后若是再见着媚人姐姐这般的,也想一想这一回,略让一让又如何?这些上面,你本就无甚心思的,总不理会也是使得的,她们却是不然,原就是以笼络照料四个字做安生立命的根基。俗语道,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你说破了这些,自是极得罪人。纵你不管这个,也想想她们的难处。”

晴雯虽是个嘴里伶俐尖快的,却是心存了厚道,又是极念情分的,听得春纤这么一番话,倒是渐渐听得入了神,半晌后才是道:“既如此,我日后总想一想便是了。”

说话间,她们便回到了先前做针线的屋子外头,想着内里还有一个鹦哥,便收了这番话,拉着手快步走到内里,且笑着道:“姐姐在这里等久了吧。”

鹦哥却正是拿了春纤先前的绣活儿做着呢,瞧着她们回来了,便抬头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针线,道:“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算得什么。倒是你这手针线活儿,倒是比先前瞧着更好了些,越发得上进了。”说完这话,她又是瞧了晴雯一眼,再添了一句:“若你有春纤这一半的心力,只怕这活计更要上一层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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