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2 / 2)

黛玉见着如此,对舅家生出些感激来,又考量着父亲一片疼爱女儿之意,虽说在贾府每每有些不如意之处,却总不愿于信中说到出来,只偶尔略有一两笔,却也多是随意而就,并未细查之故。因着这般缘故,林如海虽也有几分察觉,但也只做寄住在舅家,总不比自家舒展之想。且因俗世素来于女子苛待,丧母长女无人教养为五不娶之一,他虽说心疼女儿,想着她日后的前程,竟也只能忍下,倒是在节礼之上又厚厚加了五分,只盼着女儿能在贾府好过些罢了。

父女两个,原都是想着好的,不愿让对方伤心挂怀,却不知道这般思量,竟有如此出入。

春纤对此浑然不知,只每每偷瞧两眼,心内叹息,却不曾于此处多想。毕竟,红楼梦与她的种种在那里,她虽为黛玉之厚道有些感慨,心内却只更因此而生出几分不能擅自开口越界而行的警惕,却不曾想到这些。紫鹃没她那等心思在,但体贴黛玉一片女儿心肠,兼着她是贾府的家生子,自也乐见如此,也是不曾多言。

因此,虽说黛玉父女两个通信不甚少,却没如春纤所想,生出那么些作用来,只在细微之处,倒有几分生机隐现:因黛玉年岁渐长,林如海便也略略提了提家中亲眷世交乃至同科同窗等等,虽不过偶尔一两句话,点拨几句。却有一日,有个江南返京的世交之家,竟与贾府送了些礼物,其夫人亦携女到了内里看了黛玉一回,且邀她日后往来玩耍。黛玉自是应下,少不得有些小小的礼数上的往来,前儿还去那家做了一回客,少时方回。

这虽小事,春纤却自知内里好处,每每寻机提一句书信的事,黛玉本就牵挂父亲,面上便有几分显露,也是如此,今年林如海与黛玉书信往来,竟有五次之多。

而这一封信件,便是第六次了。

由此缘故在,黛玉着实心内感激贾母。贾母却只是挥了挥手,看着她的目光显出十分的慈爱来:“这算什么,不过一点小事,顺手带过去的罢了。你素来是个好的,待我犹如嫡亲的祖母,我自是一般看你。若还这般生分,我可就恼了。”如此说道一回,黛玉见着她略有些疲倦之色,方才又说了两句话,且收了匣子告退而去。

及等回到自己的屋子之中,黛玉去了外头的大衣裳,忙要看那匣子之中的信笺之时,偏外头丫鬟回道:“宝二爷来了。”见状,黛玉便将这匣子与紫鹃收好,自己抿了抿有些散了的发鬓,理了理衣裳,方令丫鬟打起帘子来。

春纤看着如此,微微一笑,就是从一边取了个粉彩花卉小手炉过来与黛玉拿着,又取了一侧已然烧得滚开的水,沏了一壶茶,且倒了两盏,一盏与了宝玉,一盏与了黛玉,及等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含笑道:“宝二爷今番来的巧了,正好这水滚了好沏茶呢。只是我是个俗气的,倒是不知道这茶水如何,只盼着能合你的脾胃。”

宝玉闻言也是生出几分兴致来,忙问是什么水。黛玉便抿了抿唇,心下一转,就道:“我却也和春纤似的,于这些上面不甚经心。普天下的水,总也出自一系,虽有清浊之分,到底根底一系,只消轻浮两字能合上,于我便是好了的。”

这话说得宝玉一怔,半晌后却是连连点头,道:“竟是我俗了,今日沏了一碗枫露茶。想着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还令好生看护半日,现在想来倒是拘泥了。便那真真是好的,这般折腾,也失之天然。”

这般话,黛玉却不曾想到。她本心是想着与宝玉远着些的,方每每有些撇清之话。可宝玉生来一份温柔体贴女孩儿的心肠不说,每每说出话来,却总与她心中所想有些相和,竟是天性里有些相通的。也是因此,及等闲了的时候思量起来,黛玉心内也有几分软和之意,叹息之情,只不好与旁个说道罢了。

今日又听了这话,黛玉心内有所思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将这话一语带过,因问他所为何来。宝玉方取了个匣子出来,且笑着道:“你瞧瞧这里头是什么?”

黛玉打开一看,内里却是几个样式不同的九连环。她素来喜欢玩这些,且这几个瞧着都是小巧玲珑,偏又构造精巧,竟与旁个不同。她心下一喜,便取了一个出来,一面打量着,一面偏过脸去瞅着宝玉,口中笑着道:“哪里寻来的?倒是好精致的模样。”

“我让小厮们在外头寻了一些。你素来喜欢这个,就挑了几个与你顽。”宝玉一语带过,手下也是不停,也是取了一个出来,一面说,一面拆,一面又瞧着黛玉的举动,却是一颗心分作三片来,忙碌得很。偏他却也有几分灵窍,心做他想,竟也能渐渐拆解了小半,只略逊于黛玉而已。

袭人瞧着他们如此,一时觉得有些没滋味,因旧日与春纤紫鹃也是相处过一段时日的,彼此熟稔,便拉着他们到了一边,随口说些府中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的,不知不觉就转到凤姐的身上。袭人素来与平儿好,此时便说了刘姥姥这一件新鲜事儿,后头又道:“说是太太那边儿的亲戚,倒是让二奶奶好生想了一回。后来才知道,原是早年偶尔连了亲,方有今日的事儿。太太也是好慈悲的,听得这话,就让与了些银钱,可见是惜贫怜弱,真真是菩萨一般的心肠。”

紫鹃自是点头,叹道:“太太素来如此,最是慈悲不过的。不过那刘姥姥家也是可怜,想来要不是家中着实艰难,怕也不愿如此的。”春纤闻说这话,心内不免点头,凤姐素来是个敏捷厉害的,但也不是一味狠毒,譬如刘姥姥邢岫烟等,也未必不曾结了一点善缘。只是,她大约也没想到,这一点子善缘,却与女儿巧姐留了一条后路。那刘姥姥也是个好的,知恩图报,这四个字说得容易,却也并非一般人能做得到。世间可叹可想之事,便在这些里了。

心内想着,春纤便想说两句话,不想就在此时,外头帘子一动,就有丫鬟道周瑞家的来了。黛玉手下一停,先瞧了宝玉一眼,再侧过脸看去,口中则让小丫鬟打起帘子,心内却有几分思量:这周瑞家的原是二舅母的陪房,寻常不会来此,今日过来,难道是二舅母有什么话不成?

这边思量着,那边儿周瑞家的已是跨入屋子里来。她满脸是笑,手中捧着个鹅黄描金的盒子,只往内里瞧了一眼,见着宝玉也在这里,正与黛玉玩着九连环,她便先问了好,略说了两句话后,才又与黛玉说了宫花之事。宝玉听说,便将那九连环搁下,转过头看去,口中问道:“什么花儿?拿来给我瞧瞧。”一面便伸手接了过来。

黛玉听得这话,还没瞧那宫花如何,便先道:“却是劳姨太太挂怀,连着花儿也想到了我这里。”那边儿,宝玉已是开了匣子,却见内里只有两朵宫制堆纱的新巧的假花,一朵是石榴,红艳艳的鲜亮,一朵是金菊,黄灿灿的明亮。黛玉一眼瞧着这匣子颇大,纱花只占了个角儿,又是这般颜色,面色微微一变,眉头已是蹙起,便不再说话了。

第十六章 言小事芳心费思量

那周瑞家的原见着黛玉如此说来,心内还有几分得意,正待说笑一二,也是凑个趣儿。谁知后头黛玉面色一变,她心内由不得打了个突儿,再一细想,就有些犹疑起来——此番自己也有些糊涂了,想着顺手省事,倒是让客居的林姑娘最后得了花儿。由此,她不免有些讪讪起来。说来,她虽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是心腹之人,按着王夫人素日所喜,本是那等温厚忠心的,但她若真个是这样的下人,只怕也到不了如今的地位。只是做了多年王夫人的心腹,她现今也渐渐安荣起来,竟不必旧日那般事事精心,时时小心的。这回折了脚,虽觉得自己略有错处,却也说不出赔罪的话,反倒心内瞧着黛玉有些不自在起来。

偏生宝玉先前只贪看那花儿精致轻巧,与寻常的不同,便多看了两眼,及等发现这匣子与花儿不匹配,也是无心,当即就问了出来:“姨太太这花儿,是单单与林姑娘的?”

周瑞家的心内一沉,面上的笑容也是一僵,只是宝玉寻问,她也不敢有半丝造次,只维持着那有些僵硬的笑容,有些干巴巴着道:“各位姑娘都是有了的,这两枝是林姑娘的。”

这一句话落地,屋子里上下人等,都是有些玲珑心肠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间竟连着呼吸都轻微了些。偏一个袭人瞧着如此,有心周全一二,正待说话。那边儿宝玉早已察觉内里的意思,心中讪讪的,忙开口将此事带过去,因寻问周瑞家的如何去了薛家,又问薛家母女近况。周瑞家的方才觉得松快了二三分,忙将薛宝钗生病一事略说了几句,道:“再没听过这样的神仙方子,可见薛姑娘也是有神佛保佑的。”

宝玉闻言倒是一笑,只和茜雪吩咐道:“你去瞧一瞧,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你来请姨太太并姐姐安好。”由此又定下日后过去亲自来看等话。黛玉却只是一声儿不言语,连着眼皮子也不曾一动,自垂下头照旧去解那九连环。

茜雪原是老太太身边儿的,又与了宝玉,自是有些机灵,见着这般情景,只敛去面上笑容,口中应了一声,就是退了出去办差不提。周瑞家的见着宝玉如此,黛玉又是另外一番形容,虽觉得此事遮掩过去了,到底有些不安,便重头寻了些旁的由头,说了一声,就是自去。

此事便是作罢。

只过后宝玉离去,黛玉想着今日之事,心内不免有些郁郁。偏这里又不是自家,那周瑞家的原是二舅母之心腹,等闲得罪了去,日后说到起来,一句两句的也不是什么好话,却更没意思,便都闷在自个儿心中,一时思量着入了神,竟是连着父亲的信笺都忘了去。

春纤与紫鹃见着她如此,心内也是明白,忙上前来劝慰一番。只黛玉想着今番无趣,若多说了什么,倒是显得自己斤斤计较,连一点子小事也存在心底,又有些不好说的疑心,越发不言不语。春纤瞧着她如此,再一想那红楼梦书中所述,心下一动,便倒了一盏茶送到黛玉身边,一面轻声问道:“姑娘今番如此,必不是因为这花儿如何。到底不过两枝花儿罢了,连我们都没这等眼皮子浅的,何况姑娘。大约你是想着周大娘与旁个挑拣了去,只独独捧个老大的盒子,送了两枝小小的花儿,竟是看轻了姑娘!”

黛玉微微抿了抿唇,却不曾说话。

春纤却见着她目光有些亮起来,心中越发笃定,便又道:“平日里我每每劝姑娘且省一抿子心,不必一般见识,倒是轻贱了自个儿。可今儿,姑娘却很该发作一回的!那周大娘自然不敢显出那般心思,大约也是一时图省事,不曾多想什么,就是顺路过来了。但她若是能将姑娘放在心上,事事时时不敢轻省了的,今番如何会轻忽了去!姑娘若不发作一回,日后那一起子小人见着了,不说姑娘温厚,反倒越发得欺负上来,也是未必呢!旁的不说,府中的种种,姑娘就没瞧见过?只是此事也不好再翻出来,日后若再遇到这样儿的,姑娘必得问一问才是!”

“总归也是没意思的事。”黛玉这才觉得心中有些快慰起来,只一双犹如秋水笼烟的眸子,却是渐渐透出些清亮,又道:“我不过一时心中不自在罢了,倒也没什么。这些事,也只能说我说与你们,也唯有你们与我说说了。”说到后头,声音便渐次有些低微下去。

紫鹃见着她又生了伤感,心中打了个转,就转身取出林如海的信笺,递给黛玉,且含笑着道:“姑娘何须说这些话?眼下就有老爷打发人送来的信笺呢。真有什么不自在之处,说与老爷听,心内也就舒畅了。”

黛玉这方露出笑容来,忙接了那匣子。这匣子原是素面的,只刷了一层清漆,雕琢了数株临水梅花,极为雅致。她摩挲着匣子,半日过后,方才开匣一看,却是两层的。上面有两个小匣子,下面便是一封信笺。黛玉也不管那小匣子如何,先用竹刀拆了信笺,细细看了两回,便一行是泪,一行是笑,小半个时辰过去,方才放下。

春纤忙绞了一块巾帕,与黛玉擦拭了一回,又端了一盏暖暖的茶过去。紫鹃早收拾了一回,又笑着道:“姑娘,这匣子里又是什么?”

“不过是爹爹想着我年岁渐长,也合该插戴些簪环之物,便挑了几样与我罢了。”黛玉心绪犹自翻腾,听得这话,心内便有些酸酸的,口中却轻柔无比,手指且在那两个小匣子上摩挲,半晌过后,方才开启。只见这小匣子内里四面且用锦缎垫着,一套是白玉的,玉质温润,一色儿圆润,并无半点花纹,却是透着舒展雅致之意,一套儿是碧玉的,犹如三月里的春柳,翠色侬华,且笼着一层蒙蒙水汽,只是顺着那色调雕琢成简简单单的云纹,很是柔美。

春纤瞧着不免在心中度量一回,暗暗叹息:只不过与小女孩儿的黛玉插戴,那林如海便择了这般品质的首饰,一可见一片爱女恋女之心,可比明珠;二也是林家富贵,可见一斑。只是世家豪门,后头只独独留下一个黛玉,竟也是可悲可叹了。

黛玉瞧着这两套首饰,心内一则喜欢,一则也是悲伤,又垂泪一回,半日方才收拾了去,且到贾母之所在与她说谈一回,过后方回。及等晚间睡觉,才忽而想起今日之事,心内有些盘算:今日那薛家送了宫花过来,虽不过小事,到底因着那周瑞家的竟不曾致谢一二。虽说薛家兄妹着实可厌,但今番却是自己失礼,且薛姨妈素来待自己和煦,倒是不能一般见识,总归走一趟,略说一声儿的好,省得旁人说嘴。

偏生过后两日,竟总也落雨。冬日落雨,越发得湿冷,她因着身子弱,且地上湿滑,不好行走,便放了放。眼见着日子一日日过去,略耽搁久了点,瞧着这一日天色虽还阴着,到底不曾落了雨珠子,黛玉便有心过去一趟,且将此事了结。紫鹃得知后,忙取了旧日贾母与的莲青色的银线缠枝莲羽毛缎斗篷与她披上,又换了一双素面翻毛羊皮小靴,嘱咐了春纤等丫鬟婆子两句,才送了出去。

说来也是奇了,黛玉才是走了一二百米路,天上便落了些雪珠子,一干丫鬟婆子素日知道黛玉身子弱,有心劝说一二,只黛玉想着早日了了这事,便不回去,她们也只得凑得更紧了些,不过一射之地,竟是走了一二盏茶的时辰,方才到了梨香院。

春纤忙往前多走两步,且与打帘子的小丫头说了一声。

薛姨妈在屋子里坐着,忽而听到说林姑娘来了,心内一面诧异,一面也是欢喜,忙令请进来。及等黛玉入内,她立时上前拉住黛玉的手,忙忙让她坐下,又唤了香菱过来与黛玉倒茶吃,十分殷切。黛玉见着如此,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推说了两句话,又谢了薛姨妈前番送宫花之意,才又问了薛宝钗之病症:“听得说薛姐姐身子不大自在呢,我原该早日过来探望的,偏这两日落了雨,却不好行走,便耽搁下来,想来现今已是大安了?”

薛姨妈本是个心中无甚旁的思量的,不过瞧着黛玉单薄,且又想着黛玉原是小女孩儿,倒是很该和同辈姊妹说说话的,青年姑娘彼此热切些,方才是正理,由此并不多想,就笑着道:“倒是让你挂心了。这么大冷的天儿,竟也走这么一趟。这会儿她正在里间和宝玉说话呢,那里暖和,你身子弱,竟也快进去坐一坐,身子也暖和些。我这里收拾收拾,便进去和你们说话。”

黛玉听得宝玉两字,便有些斟酌,又闻说只宝钗与宝玉在内里,越发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但薛姨妈已是这般说了,她倒也不好推辞,又想着今番自己已是提了宝钗,并不好一眼不见就回去了的,便也与薛姨妈再说了两句话,方才打起帘子往内里走去。却不想,她这一跨步一抬头,登时就是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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