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众人都一起笑了起来。
黛玉未出阁的姑娘,自是红了脸,心内却有几分着恼,暗想:且不说宝玉究竟如何,这等大事既无明言,如何说及这话!由此,她虽是且羞且恼,口中却少不得剖白一二,因道:“二嫂子又是浑说,我只当外祖母是祖母,表哥便是亲兄弟,原来竟不是将我当自家姐妹呢。”
她说得利索干脆,却是让旁听的一干人等怔了半晌。
凤姐素知贾母之意,私心猜度,这两玉之事也必定能成,方存了几分打趣之意,见着她这般说道出来,由不得心中一顿,少不得细细打量了两眼,越加有些惊疑不定,暗想:老祖宗心内存着这一段事,虽未明言,暗中却是众人皆知的,林妹妹从来聪敏,自也能看得出来,如今却说出这话来,难道她竟是不喜这门婚事不成?素日里却没听得她与宝兄弟不睦呀,两个□□算来也是匹配的,又有老祖宗的话,再也不会不成的。
如今她却这般说来,真是奇也怪哉。
心中这么想着的,她面上却依旧笑吟吟的,顺着话头道:“只消是做一家人,我却不理会什么姐妹妯娌的。好妹子,你却不同旁的小姑子,自是与我亲厚的,求你那么一点事,想来必定成的。”
如此复又说笑起来。
宝玉原在旁边,听得这几句话,面上的笑容却收敛起来,一双眼只瞅着黛玉,怔怔出神半日,心中有话,口里却说不出来。恰就在此时,赵姨娘与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又有王夫人房内的丫头过来说及王子腾夫人来了,却是凑到一起。非但李纨并凤姐两人立时要起身过去,就是赵周姨娘也就略坐了坐,便要辞去。
屋子里倒似穿花蝴蝶一般,你来我往的。
虽春纤瞧着赵姨娘过来,便要仔细盯着她的,然则且要随着黛玉,不好挪动,又是眼花缭乱,一时也看不分明。
那边儿,宝玉且说了两句场面话,又道:“林妹妹,你略站一站,我有话与你说。”
宝钗不免一笑,凤姐儿却是瞧了黛玉一眼,才笑着道:“宝兄弟素来爱热闹,一时我们都走了,他便没趣儿。好妹妹,且与他胡乱说些话,等会子我们便过来,总接了场子的。”
如此说笑两句,她们方是去了。
因着前头那么些话在,黛玉也不好立时去了,便回身往宝玉书架边走了过去,一面含笑道:“我前儿翻了几本市面上的新书,倒也有些新意,与旧日家里的不同。只我让紫鹃出去买书,她也不拘什么好歹,不过取了几本时新的好的。你常有出门的,想来买的书必定与她的不同。”说着,她就往那书架上看去,着实细看两眼。
谁知,宝玉却忽而想起那书架上且有好些才子佳人等一类不能与旁人瞧着的话本,只套个正经的封套。他立时红了脸,一面有些着羞,一面有些怕闹将出来,然则心中又不知怎么的隐隐生出几许期盼,口中不免有些惴惴,复而有些焦急,道:“好妹妹,那书是尽有的,你且听我两句话。”
“什么话,倒是这么紧要?”黛玉原在那书架前站定了,手指放在一侧书的书脊上头,听得这话,也就回头看向宝玉,立意不愿太近了他。这里虽不是什么孤男寡女,且有好些丫头婆子的,到底前头有凤姐的话在,她心内隐隐有些疏远之意。
宝玉瞄了那书架一眼,心内有些发急,却不得过去拉扯——素日黛玉待他有些拘谨的,却不好亲近。但看着黛玉只站在那里含笑,他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正要开口,忽而觉得脑袋似被猛地戳了一下,不免“嗳呦”了一声,道:“好头疼!”
春纤瞧着他神色,心内一想,已是隐隐有些猜出内情,不免抽了抽嘴角,且到了黛玉身边儿。
看到这场景,她立时站定,不免叹息,暗想:终究还是难免这么一场。先前那薛姨娘自己盯了半日,到底这儿人多,倒是没能瞧见是不是她这会子放了那魇魔的东西。心中想着,她就拉了黛玉的衣襟一下。
黛玉一怔,先瞧了春纤一眼,见她面色有些不好,再瞧着宝玉似乎面色都有些白了,心下虽有些犹疑,到底有些兄妹之情,便上前一步,因道:“这又是怎么了?”话音方落,却见着宝玉忽而大叫一声:“我要死!”竟是将身一纵,离地挑起有三四尺高,口内又是乱嚷乱叫的,竟是无所不说,胡言乱语起来。
这般一来,休说黛玉并旁的丫鬟们,就是春纤也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忙道:“可不好,赶紧回说与老太太、太太才是。”众人才稍有镇定,又忙报知贾母并王夫人等,又有围着宝玉转悠的,一时间竟是乱成一团。
春纤却是拉着黛玉的衣襟,且引着她往一边儿躲去,口中道:“姑娘,小心些。”
黛玉这会子哪里顾得了这个,只瞧着不对,忙就令几个婆子进来将宝玉抱住,又是抬到床榻上。只瞧着他翻滚叫嚷,她素性怯弱,又有丫鬟婆子来回攒动,差点儿就被撞到,还是春纤瞅着不对,忙搀扶了一把,才是避到边上去。
就在这时候,贾母、王夫人并王子腾夫人等都一齐来了,见着宝玉如此,真真是唬得面无人色,抖衣而颤,且一声声心肝肉儿地放声恸哭。如此一来,越加惊动了诸般人等,如贾赦贾政等俱是前来看视。
春纤瞧着黛玉在一侧,虽还安稳,却是且急且哭,屋子里人也越发多了,忙引着她到了内里一侧屏风边儿的绣墩上坐了,又连声劝道:“姑娘,二爷忽而如此,想来必定是有些缘故的,说不得是什么撞客到了。前些时日大姐儿那里,就有些影子的,说不得二爷也是如此。却不如查一下。”
至于魇魔之类话,她却是不敢现下就明言的,那么多的人都不曾说及这个,她一个小丫头,如何晓得这些个事!
听得这话,黛玉也是渐次收了泪,心下一想,暗道:虽说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言,到底又有举头皆有神明的古语,且鬼怪报应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由此,她便也点了头,道:“你说的是,在这里啼哭也是无用,倒不如仔细查一查。”
然则,这会子凤姐儿那里又是闹将起来,竟是里里外外一团乱粥,她虽是有心,竟也不能出去说话。及等后头略略顺畅了一会儿,她便在众人七言八语什么送祟,什么荐人的喧腾之中说道了一句,因寻了书来看,也是烧了纸,却与旁个一般,竟无效验。
如此堪堪日落,王子腾夫人告辞去。
次日王子腾并小史侯家等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又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足足闹了一日,却总没个见效的。宝玉并凤姐两个却是越发糊涂,浑身犹如火炭一般,口内无所不说,只是胡话,虽无甚气力翻腾,却闹得婆子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只得抬到王夫人的上房里。夜里且有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又有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啼哭不止。
黛玉见着这般场景,她本便多愁善感,一面为宝玉担忧,一面又思及父母的好处,且在宝玉处哭了半日,后头被春纤劝着搀扶回去,也是默默流泪。
春纤并紫鹃好生劝了半日,她犹自几分悲痛缠绵不去。
“姑娘如此,若是一时病了,老太太她们岂不是更要担忧?只看在这上头,且忍一时悲痛。素日府中都是慈悲宽怀,二爷又早有衔玉而生的吉兆,断乎不是短命无福的。就是二奶奶,也是极刚强健实,不过是这一时的病痛罢了,不日就好的。”春纤瞧着黛玉如此,竟是晚饭也不能用了,不免连声相劝,又暗想:果真性情天生,就如黛玉这般多思多感的,但凡有些事,便得五内俱伤,哪比得那武则天,儿女都能下手,休说一个表哥。
只是黛玉这般性情,实在也是她的好处。春纤且因她真心厚道,方才越加亲近,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不能如何,此时不过劝说而已。却不想,即在此时,外头忽而有些响动,又有丫鬟报信,道士晴雯来了。
晴雯现今在宝玉房中,虽素日只做针线之事,并不甚理会宝玉的事,现今却不同往日,自是要轮班看护,怎么这会子偏生过来了?
因此,不说春纤,就是黛玉也心生诧异,忙令请了进来。却见晴雯眼圈儿泛红,眼下且有些青印,想是昨日熬了许久。她只奔上前来,一面看着旁的小丫头,一面低声道:“林姑娘,我有些私底下的话须得与春纤说道呢。”
黛玉原是聪敏的,听言观色,不消多想便打发了那几个小丫鬟做旁的事去。春纤心知是前头自己埋下的伏笔有了见效,便拉着她的手坐在一侧,道:“你怎么来了?二爷可是好些了?”
晴雯瞧了黛玉一眼,方悄悄地道:“我的好姐姐,你就忘了那一日与我说的话不成?我瞧着二爷怎么倒似你说的那家子一般,心里实在慌乱,便想问你一问。你也仔细想一想。再有,姑娘原是读书识字的,说不得也见着听着过一两句……”
话音未落,外头忽而又道平儿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最近很很无耻,都说要补上更新没能补上。但家里真的事情有些乱,有些麻烦,唔,保证下个月一定要拿全勤奖……
第五十八章 寻幽微三鬟俱立功
屋子里四个人对视一眼,平儿已竟自踉踉跄跄进来了。
见着她钗横发乱,面白唇青,一双眼睛红肿得犹如桃子,显见着这几日煎熬得不轻,紫鹃旧日与她相厚,又是离着近,忙几步上前,伸手就搀扶了一把,因道:“你这是怎么了?二奶奶眼下如此,大姐儿还指着你看护呢。总要保重一二才是。”
平儿素日就待凤姐极忠心的,听得这一声,想着眼下的情景,由不得又落了两行泪来,当即涕道:“二奶奶这样子,我哪里还顾得了自个儿如何。便是大姐儿那里,也是早有安排,必是妥当的。”说着话,她又拉着春纤的手,道:“前儿大姐儿有些撞客着了,也是你提点了几句,方好些了。我这几日想来,许是你也见过听过什么,方仔细这些的——虽则这也是我的傻想头,但总要问一声儿,我方能死心。”
说罢,她又是一阵哽咽。
春纤虽也是对这魇魔法之事设了伏埋了线的,但她既是知道这一番原是有惊无险,自己也无法插手打断的,便也没十分设法,不过想着借机后头做点子事而已。晴雯也就罢了,平儿竟也寻到自己这儿来,当下她便也有些斟酌:总不能说得太仔细,反倒显得自个儿也做过的。
正自斟酌,她忽而想起史书上头巫蛊压胜之事,心下才是自一动。
一边坐着的黛玉已然先令平儿坐下说话,又是劝了两句,方看了春纤一眼,道:“那撞客一说,我已是与老太太、太太分说过的,也是烧了些东西,瞧着却是无甚效用,只怕不在这里呢。春纤这丫头虽也听过一些事,到底年岁尚小,哪里知道这内里的事儿?”
说到这里,她却也与凤姐宝玉相厚,想着他们的病症,自生出几分忧愁怅然,由不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平儿也知这般原是情理之中的话,只是没了一点希望,不免双目含泪,且自饮泣,却不再提春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