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江源听得他这么说,如何不明白,心内酸苦更甚,只不能说与他们,便道:“今番劳动你们前来,心内着实过意不去。且放心,我自是明白缘分命数四个字的。”
旁人各有所知,倒不觉得如何。唯有一个顾茂听得这话,却是心下诧异,暗想:究竟是什么事,如何就说及缘分命数来?难道说……他的目光在江源面上细细端详半晌,心内便隐隐有些准数,虽不说话,心内已有三分摇头。
而那边江源犹自不知,只在一顿之后,又说出另外一番话来:“不过今番诸位前来,却有一样好物,正可观赏,倒也算我一番心意了。”李明彦素日与他情分最好,不过略一思索,便笑着道:“可是西园里的豆绿牡丹欧家碧?去岁这个时节,怕是含苞待放尚且无有的,今番竟是不同?”
“却是含苞初露碧波色,深藏羊脂玉如雪。”说及那牡丹欧家碧,江源本也风雅,自觉心内清明三分,因含笑道:“今岁天暖,虽不过四月初,却多有含苞待放之态,又有数枝牡丹早沐风露,且自绽放,却是交相辉映,并不辜负殊容两字。”
这般说来,就是顾茂也心有所动。
要知素来文人秀士慕风雅,喜自然,自有骚客之心。牡丹又为百花之王,珍姿秀色独出众花之上,尚有旧日于女皇武则天令前不折风骨的美谈,也是为人所重。今番所谓豆绿牡丹欧家碧,亦是姚黄魏紫,豆绿黑魁四大名品之中独占一绝的珍品,极为难得。便是早见过数回的李明彦听得这话,也自心动,何况顾茂并郑家兄弟,当即便是谢过应下。
江源招来贴身的小厮汲墨,令他引路,又道:“我身有不适,竟不能款待,日后自当罚酒三杯。”
众人自是含笑回说两句,才是告辞。
那汲墨原是程夫人旧日配房之子,本自聪敏,又仔细明白,生得也是讨巧,引路这等小事,十分便宜。况且那西园恰在西面,却与后院隔了一条道,并不比十分拘束。
不多时他便将郑文成等引到西面园子里,笑指着前头道:“诸位爷,前头便是那一本欧家碧的所在,素日里都有两个婆子照料,并不许下面的人随意出入,想那牡丹也是寂寞得紧呢。”
李明彦便笑着道:“猴头!还不快快带路,倒是嚼舌,仔细让你家主子听着了!”
那汲墨忙缩头讨饶,脚下却是轻快,一路往前,一路口中不停,且转过一处假山,正说了一句:“李公子……”前头便猛见着两个婆子在那里,他不由一怔,当即道:“你们是哪个屋子的?怎么到了这里?”
这一声落地,他已是几步上前,当即瞧见几个婆子丫鬟拥簇着一个姑娘在那牡丹跟前。
仿佛是听得他这一声,内里那位姑娘且转过螓首,却是娥眉微微,双眸脉脉,面上稍染惊诧之意。边上便有两个梳着双环髻的青衣丫鬟上前来拦住,口中斥道:“这是姑娘请来的林姑娘,正在此观赏牡丹,你如何闯进来了!竟不通报一声!”
说话间,顾茂等人已是走到近前,听得这一声,心下都是一惊,由不得抬头看去。
春纤见机不妙,早已拉着黛玉往后退了两步,且站在那牡丹欧家碧跟前,自己则往那边看去。头一个瞧入眼中的便是顾茂,她心内一怔,又见着那李明诚已然与她一笑,双目闪闪,竟有几分天然纯粹。
微微泯了抿唇,春纤没再说话,心内却少不得将那顾茂想了一回,暗想:这个人倒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她们如此,那边也正望过来,两厢一对面,都是吃了一惊。
黛玉年岁虽小,却是自有一段风流体态,又是多思多愁多病的玲珑心窍,情致婉转之处,犹如春山溪泉,灵性缠绵之意,仿若烟霞浸江。本就生得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大有娉婷袅娜的秀美,添上那一段自心窍而出的骨中情态,真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便似她身边那一株牡丹,径自出落得超逸脱俗,原是阆苑仙葩。
旁个先不说,那郑文成早已成了个呆头鹅,半晌回不过神来。他不同与旁人,听得林姑娘这三个字,心内便有些笃定,于今虽知这般于理不合,但想着鸾盟早定,也是年轻心热,不自觉多瞧了几眼。当下间一眼过去,他心内便一则欢喜,一则惊诧,复又生出三分焦灼来。
黛玉生得人比花娇,秀色独出,他想着日后结为夫妻,自然心内称意的。然则,这般相遇,也着实让他有些惊诧,且又有些恨不得遮住黛玉容色的心思,不免有些呆住,连郑景成轻轻扯动他的衣袖,也是浑然不知。
顾茂却是五人之中最先回过神来的,他虽也为黛玉姿容而动,然则早年历经挫折,心性坚韧却非旁人能及的,虽犹自有些移不开眼,到底垂首避开,且自拱手一礼,口中却并不曾多言。他形容俊秀,恍若芝兰玉树于庭前,此时一身青衫,徐徐一礼,比之郑家、李家两双兄弟来,越加显得风采照人。
这人怎生眼熟至此?
黛玉早一眼望过去,便见着他,心内已生了惊诧,暗想:旧年见着宝玉,直说眼熟,尚且因为母族亲眷,自有血缘之故,今番瞧着这人,如何也是这般?
后头再见着他如此礼数周全,她心中便越加添了三分亲近,然则男女大防,规矩礼数却是错乱不得分毫。由此,她心中稍有些别样滋味,却依旧垂头裣衽一礼,道一声:“今番得见欧家碧,眷眷难舍,竟致避退不及,还请勿要见怪。”说罢,也不理会他们如何,她便转身避退而去。
李明彦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的一株芙蓉花之后,才是在心内一叹,又看向汲墨,道:“今番怎生如此凑巧?竟撞见了这位姑娘?我听得那丫鬟说,这是贵家姑娘请来的。不合却为我们所唐突,着实失礼。又有男女大防,竟不能亲身赔礼,着实罪过。”
郑文成口中不言,心内早已翻腾开来,便有几分竖起耳朵细细听来的意思。
却见那清泉苦着脸道:“想来是一时不凑巧方撞上的。我原是少爷跟前的小厮,哪里知道这些的?诸位爷不必担忧,我们姑娘必定有所区处。”
听得这话,那郑文成虽有几分遗憾再不得见佳人,心内的三分焦急却是去了大半。顾茂只站在一侧,听得如此,目光由不得转到那一株牡丹欧家碧的身上,心中怃然之余,又生出一段感慨来:牡丹素以富贵闻名,然则这豆绿牡丹欧家碧,却在这富贵之中天然生就空谷幽兰之意,方才那位姑娘在侧,正是交相辉映,徒然生色三分。
由此,他不免走到那牡丹欧家碧跟前,细细端详起来。
这厢如此,那边儿黛玉走了小半段路,眉间微蹙,也稍有些叹息,道:“那欧家碧果真不愧牡丹珍品之名,芳姿珍重,竟有空谷幽兰之静,复含繁华富贵之态,着实难得。可惜我只赏玩片刻,竟不得细细端详。”
边上江家的婆子丫鬟等原想着黛玉先前徒遭唐突,着实有些慌乱难安,心内已然将先前安排在园子外头看管的两个小丫头骂了半日——要知道,林家素来规矩里最重礼法两字,若是犯了家规,必有处置的。今番听得黛玉这么说来,她们心中一顿,不免松了一口气:自然,她们是不敢出口让黛玉代为缓颊一二,然则她若不开口问罪,总归罚得轻一些。
黛玉仿佛也正如她们所想,外头瞧着,并不以此着恼万分。
及等与江澄相见,彼此厮见一回,又道了温寒之后,她也只是笑着道:“今番我想着你所说的牡丹欧家碧,亟欲一观,便不告而去。果真是国色天姿,绝非俗品可及。可惜我只瞧了半晌,却未能赏玩尽兴。”
“我于家中也是无事,你何必焦急?既是去了,只管细细赏玩便是。”这牡丹欧家碧,原是江澄于信笺中细细描摹过的,也是她心内所爱,见着黛玉如此说来,她便一笑,且有三分得意,因道:“我也极爱那一本牡丹,难得富贵之中,更添幽静。”
先前虽是不合与外男撞见,然则黛玉却非那等轻薄脂粉,体自书香大族,自有涵养气度,并不露半分羞恼,只含笑将事情粗略一提,又道:“不过巧合而已,那几位瞧着也是端方君子,想来无事,姐姐莫要多说什么,旁的不提,倒是误了那一株欧家碧。”
江澄见她说得柔和,双眉却是微微蹙起,似有着恼之意,便知她心中必定不能了无痕迹。只是这并非自家,原是叔伯家中,且近来事务繁巨,多有不周之处也是有的,她暗自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好意,我是深知的。但这等事却非小可,总要紧一紧才是。家里事务再是忙乱,也不合如此的。否则,今日如此,翌日又是如此,家中门风规矩便成空谈了!”
说罢,她却是起身郑重一礼,口中也不说旁话,却只代叔婶告罪,又道委屈等致歉之话,并不推诿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稍作修改,之前写得有点不明朗。
另外这个是架空世界,其实古代的礼法,虽说至明朝而开始森严,压迫女性严重,但是明末就有相反的思潮心学一系。明朝礼法森严,还是因为多番遭了战乱,女性受辱也多,男性主导的社会便提倡非常。但是明朝三百年的贞节牌坊,还不如清朝雍正一朝颁下的多哦……
这个架空世界是在明朝之后代替了清朝,所以我的设定来说,礼法当然比较严,但是比明朝还要稍微和缓些,比不上宋朝,但是也还好。所以撞见外男这种事,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想着引出平安州的事,咳咳……
第六十三章 道曲折初谈平安州
黛玉心内自是免不了有些着恼的,却未必十分记在心底,面上便不曾显露。
现今承平日久,男女大防也严谨,然则偶尔相遇,倒也不算十分紧要。只是先前于江家出了一回事,现今又是一遭,便是都是巧合,着实也有些难言难诉。不过,今番不比先前狼狈,彼此也是礼数周全些,她也不愿多言,只淡淡而已。现在听得江澄如此道来,行止郑重,她便有些讶异。
她一面搀扶起江澄,一面拉着她的手坐到边上,因道:“府中竟有大事?前头倒没听得你提及,这又是怎么回事?”
“原是二叔家中事务,我虽是侄女,到底也是两房,又是小辈,于信笺之中也不好提及。”江澄也是一叹,因将事情细细道来。却说江家二房新近忙碌不堪,着实是事情凑到了一处。
头一样,江澄的婚事早已托付二房代为筹办,虽说还有数月之期,然则除却一应陪嫁的店铺、压箱银子、绸缎、首饰等贵重之物外,铺陈的家具、被褥乃至于四季衣裳,两家的一应礼数等,俱是要细细置办,且与亲家商讨的。加之程氏素喜江澄,唯恐不周全细致,且将一部分首饰衣料等事也接了过来。彼时只想着精细两字,四五个月细细办来,必定妥当。
不想,内里却是另外生了大事来。
江源久病难愈,须得延医请药,已是一桩犯难。江源之兄,江家二房长子江涵忽而寄信前来,却道发妻安氏抱病而亡,两子一女俱是年幼,又觉鞑靼颇有兴兵之意,山西亦是外松内紧,时局越加艰难,他便将发丧之事并儿女悉数托付家中。这一封信笺送来,虽是快马加鞭,虽路途不甚遥远,那报信的长随又在路上病了一场,竟费了二十日,那边儿安氏的棺椁并儿女俱从水路送来,也是昼夜加紧,算算是日,竟不过五六日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