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却是收起了信笺,往外头一看,道:“今日断不好送信笺去的,明日春纤你去一趟,若有什么话,只管将我的意思说道分明就是。”这淡淡一句话,听得春纤心里快意,连忙应了下来。
及等翌日,春纤边择了个不早不晚的时辰,又取了四色点心并两样鲜果,带着那一封小笺,一路乘车到了江家。这江澄的院子,她也曾走过两回,自是顺顺当当。
江澄依旧容色明艳,见着她来,便含笑招手,因道:“今儿怎么使你过来了?”
春纤深深一礼,正待说话,外头忽而就有丫鬟回话,道:“郑姑娘来了。”
江澄往春纤处看了一眼,见她已是收敛了神色,心里便有数,因笑着起身,道:“春纤你且等一等,我须得迎一迎。这郑姑娘素日与我不甚往来,却不好失了礼数的。”
“姑娘但去无妨。”春纤听得她话里意思,面上笑意微微。江澄出去半晌,不一会引着郑嘉成入内:“今儿可巧,林妹妹正使人送了些新鲜点心来,却是南方的味道,这里难得的。”
郑嘉成心不在焉,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在春纤身上一顿,便转开眼,心中不知道怎么的,竟有些发虚。只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走下去,便拉了江澄的袖子一下。江澄心中明白,只略说了两句话,便使旁的丫鬟婆子下去,又笑着拉郑嘉成坐下,对春纤道:“你也坐下吧,林妹妹素来待你好的,我们也极喜欢她,今儿你便权代她说两句话,也是凑个意思。”
若是往日,春纤必定推辞,今番却是一口应下,因道:“却是我造次了。”说着,便将那提盒打开,取出四样点心并两色鲜果,方才斜身坐下。江澄见着,伸手捻起一块糕,笑着递给郑嘉成:“如今正合用绿豆糕。”
此时,春纤将黛玉的回信推了过去。
郑嘉成见着那玉色笺纸,只以素淡墨梅勾勒了两笔,唯有素雅,并无半点暖色,心中就是一顿,再无心用那糕点,只接过来匆匆啃了一口,倒是差点噎住。江澄见着她这么一个模样,原是有兄弟的人,倒起了点戚戚之心,便将那笺纸正大光明地放在桌案上。
黛玉写得不过几句话,一目了然。
而这几句话,不出江澄所料,却在郑嘉成意想之外,她面色半青半白,半晌说不的话,许久后才抬起头,盯着春纤道:“林姑娘之意,果真如此坚决?其实……”
“姑娘之意,尽在于此。”春纤心里嗤笑一声,不等她说完,便开口道:“不怕姑娘恼,当初唐夫人一番真心实意,我们姑娘也不做虚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要四角俱全,才是正经的道理。”
“当初父亲与林大人相约,自是父母之命。便现今,我们家也是真心想求,母亲心内虽有不合意之处,但林姑娘这样的品貌,无人不喜的,她日后必定会转……”郑嘉成也早想过这些,此时说来,也是四平八稳。
谁知春纤与她不同。她也知道现今出嫁从夫,只要父亲定下儿女婚事,母亲纵然不喜也不能作准,但是她更知道,在这个时代,内宅中婆婆磋磨媳妇不要太容易!实用主义的她,听到这话,心里更为恼恨,便冷笑一声,道:“郑姑娘若这么说,我就是臊着脸,也得将一件事说明白——当日我们老爷故去,我也陪在姑娘身侧,却是亲耳听到。我们老爷说,虽已是与姑娘说了一门亲事,却是未曾作准的。至京都之后,若有人持信物求婚,自是允诺。若再无讯息,便也作罢,不必十分询问究竟是谁!我们姑娘,自然是听老爷的话。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再没错的事。”
这话一说,旁人犹可,郑嘉成的面庞涨得通红——这是指着他们家忘恩负义,不守信诺了。她自是晓得,若非见着黛玉,见她□□出众,此事未必成的。若论诚心,说与旁人犹可,自己心底却是明白。
听到这样的话,江澄愣住了——她没想到,郑嘉成所谓的误会,竟是这样的缘故!她眉头一皱,当即咳嗽了一声,转首看向春纤,道:“林妹妹近来可好?”
“我们姑娘的性子,江姑娘自是晓得的,前些日子还好,这两日因着思念父母,心里伤感,却是缠绵难去。”春纤却不放过郑嘉成,一句话又是转到这件事上,看她面皮发情,才慢慢着道:“江姑娘若能多劝两句,使她放下那些污糟事,想来比我们有用的。”
“你这丫头,越发会说话。”江澄往郑嘉成处看了一眼,见着她垂着头,心中又实在有些厌烦,便也没再做什么调节,反倒一口应承下此事:“不过总听说妹妹所居潇湘馆,清雅异常,早想叨扰一二,只没个由头。如今倒是如了我的意。”
春纤微微一笑,往窗外看了一眼,便想着告退:“实在时辰不早,却得回去了。”不想,就在此时,郑嘉成道:“林大人心意如此,林姑娘本心又如何?”
难道她以为郑家是古籍书画,黛玉一听到就要心动不成?春纤心里冷笑,却是微微躬身一礼,道:“姑娘近来所喜,却是一句诗,我也听得两句,道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想来这便是本心了。”
郑嘉成方默然不语。
春纤又与江澄告辞一声,就此离去,心里却是畅快:还真以为你郑家有什么了不起?少年中举又如何?拿到了三鼎甲再自傲也不迟。由此,一路回去,她越加轻快,只觉得出了心头一口气,十分畅快。谁知就在这时候,外头隐隐传来一阵哀乐,她掀开车窗一看,已是贾府附近的家下仆役的居所了。她怔了一怔,便明白过来:这是与金钏儿送丧罢。
既是遇到了,虽无交情,到底也要尊重些。
想到这个,春纤便与车夫道:“我在这里停下便可。你们自去吧。”说着下了车,与他们银钱了账,自己却往哀乐传来处看去——二三十米之外,一行素白青黑之色压面而来。她便走到边上,有心目送一程,不想才是抬头,忽而见着粉墙黛瓦下,一株大绿柳树旁,正站着一个俊美郎君,生得眉眼清俊,挺拔俊逸,淡金色的日光洒落下来,生生与他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只是看着好生眼熟……
春纤心里猜疑,不免多看了两眼。偏此时耳畔哀乐更盛,她想着金钏儿的丧事,忙压住心头所想,安安静静目送了送丧的那一行人,眼见着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却忍不住往先前那处看了一眼——不知何时,那个郎君的身侧来了个秀逸少年,年约十四五,一双黑瞳极清亮,竟犹如两丸黑水晶浮在清波之中,说不出的透彻清明。
虽见着美少年,但春纤却想起那俊美郎君是谁来。他是当初黛玉千里归家,路途之中遇到的顾茂!数年没见,他生得越发俊美,但身姿挺拔,沉静而有气度,比当初秀逸更添了三分的英朗,便一时没能分辨出来。
要这么说来,这两次相见,倒有几分缘分的味道——前头黛玉归乡,后林如海过世,如今再见,又是在金钏儿的丧乐之中,真是让人印象深刻。想到这里,春纤打了个寒颤,也无心再看美男,转头就往贾府的后门走去:还是早些回去吧,先前在江家所说,还得报与黛玉的。
却不知道,她先前盯着人家,人家也不免往她这里多看两眼。
顾茂这些年越发沉稳,心中虽已隐隐有些别样的感觉,却总归不曾说话。边上的少年年岁尚小,看顾茂这个素来一派正人君子做派的人,此时竟连着看了春纤好几眼,又见春纤生得明媚秀美,心里不知道怎么生出几分复杂,竟张口问道:“方才那位姑娘,顾兄竟是认得的不成?瞧着却是秀美。”
“不过有一面之缘罢了。”顾茂见他问来,略一寻思,也提了两句话:“当初我归乡守孝,于路途中却有一面之缘。她家姑娘,便是姑苏林家林盐科之女。”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会修改一下字句,咳咳,这两天有点hold不住。
第八十八章 说缘分孰知骨中血
那少年面上浮现几分惊讶,言语便比之前敬重了些,因问道:“是姑苏林家?”
“正是。那原也是列爵之后,清贵世家,不意竟绝了子嗣,唯有一位女公子,如今正寄住舅家贾府之中。”顾茂缓缓道来,眼前这少年蒋昀与自家极亲近,虽说沉稳内敛惯了,到底不比旁人戒备,此时心里也有些怅茫难决,他眼中便流露出一丝犹疑。
蒋昀世家出身,听得这话,心里也有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感。只是,他从来敏捷细致,一眼便瞧见顾茂暗藏的神色,倒是细细寻思了一回,才道:“世事如此,徒留唏嘘,阿兄也不必存在心底。说来先前不曾细想,如今却觉得那位姑娘,竟有几分似曾相识,却不知从何见过。”他先时见着春纤明媚,心中便有所动,此时再细细想来,越发觉得熟稔,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倒仿佛是极久远前的旧友,相离十数年,虽已不甚相识,到底眉眼间仍旧透出熟悉两字来。
“你也做此想?”顾茂叹息一声,心里更有几分翻腾。
蒋昀的父亲蒋经与父亲本是远亲,难得自小都拜入春华书院的大儒尤守静门下,相识数十载,互以兄弟相称,原是一等亲近可信的。后面父亲入朝为官,便将自己送到已然成为春华书院山长的蒋经门下。两家亲近若斯,虽远隔千里,蒋昀却也见过母亲数回,又与幼妹玩耍过一回,正可说是似曾相识了。
蒋昀也是知道顾茂性情为人,又知道他的心结,听得这一声,再不能不明白的,由不得叹息一声,道:“你还不曾放下?”
“我如今除却母亲,只有这一个妹妹,骨血至亲,如何能放下!”顾茂断然一声,眼底已然浮现出决然神色,因道:“先前已是细细探查过了,虽说未必能十分准,却有五六分。不过是我唯恐满腔期盼成空,竟生了胆怯,并不敢相认。今日听得你这么句话,终究能决断了。”
“有五六分,便可拼一拼。”蒋昀也是年少,先前叹息担忧,倒一多半是怕顾茂期望落空,反倒伤了自身根底。此时听得这话,他心头也有些发热,便道:“既她在林家姑娘身侧,不如先打探林家。我记得,你家便有一门亲,却与林家有些干系的。”
顾茂点点头,目光看向贾府那高挑屋檐,目光幽深:“此事须得一击必中,自要好生筹划。”
被他们惦记着,春纤却连一个喷嚏也没有,顺顺利利回到了潇湘馆,将在江家说的一番话细细复述与黛玉。黛玉自有傲气,虽先时回说得婉转,却从来言语精细,此事听得春纤这话,却也不以为意,道:“原你说的不错。他们如此行事,便须说得分明。”
见黛玉如此,春纤也松了一口气,又见着紫鹃尚未回来,便想起先前见着顾茂一事,顺嘴便提了两句:“倒是后头我回来,正听得哀乐。想虽与金钏儿姐姐没见过几面,到底也要尊重些,就下去目送了一程。谁知道,竟遇到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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