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蝌原想着后头梅家再要生出风波,也好堵了他们的嘴,方有几分着急。可现今听得宝钗言语,他却又心动起来:这般却是再周全不过了。薛姨妈也点头称是,又细细嘱咐了一番,方让薛蝌告退而去,回首只与宝钗叹道:“也不知道你们姐妹姻缘定在何处,竟都有几分艰难。”
宝钗听了,便微微垂头不语。
薛姨妈却知自己失言,忙拿话遮掩过去,可她为人母的,又忽而经历宝琴悔婚这一件事,着实惊心,不由在王夫人跟前长吁短叹,露出几分意思来:究竟这金玉良缘,何时才能成?
王夫人立时觉出几分,心里却有几分酸涩。旁人不知,她哪能不知,贾政早已细细考量,列了一个单子送到贾母那儿。上头虽说不得林林总总,却也有十余个合宜的人家。贾母正自细细斟酌,使人打探,又想着后头如何行事,将这些个人家的姑娘都考量一番。
前头也还罢了,王夫人一则不舍,二则着实张不开口,现今见薛姨妈已然焦躁,她再三考量,终究垂头含泪,将里头种种一一道明。那薛姨妈何曾料到会有这一番言语,登时如五雷轰顶,
第一百八十四章 思无缘小意相告求
这却不是薛姨妈姐妹情深,更甚于母女情分,实是这一遭着实如雷霆落下,使她受惊过度,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连着发作也无力而为。只是实不能再与王夫人对面儿了,她便摇摇晃晃起身,一径靠着丫鬟婆子搀扶,回到了屋舍之中。
王夫人动了动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得,眼见着薛姨妈出了门,忙唤来彩霞嘱咐道:“你跟过去瞧一瞧,不要惊动了。”彩霞也是心思聪敏,一个字没有多问,只垂头应了下来,跟过去不提。
薛姨妈却浑不知这些,只待回到自己屋中,痴痴枯坐了半日,一言不发。同喜同贵两个本就觉出不对,起头不敢做声,见着实与往日不同,便又端茶送水的,只盼能打个岔。
不曾想,薛姨妈却一概不闻不知。
这下,休说这两个大丫鬟,就是几个年长知事的婆子也有些慌神,又不敢惊动了人,商议两句,忙就去请宝钗。宝钗听说如此这般,也是吃了一惊,忙过来探视:“妈这是怎么了?”
一见着她,薛姨妈立时红了眼圈,伸手就将她楼了过来,哭道:“我的儿,我的心肝,竟是我糊涂,误了你啊!”这话说得宝钗一怔,旁边的丫鬟婆子却是知机的,眼见话头不对,忙都退下去。见是如此,宝钗细细思度班上,也猜出七八分,大约是出在王夫人那儿,事关贾宝玉一件。当下她柔肠百结,口里面上却一丝不乱,只细细劝道:“妈旧日说过,万事皆有缘分。若有什么,也是缘法使然。既如此,何必伤心?虽有尽人意这样的话,到底如何,总也要瞧着天意的。”
如此这般劝了半日。
若是往日,薛姨妈便不点头称是,也须缓和过来。然而今番非同往日小事可比,哪里能轻易放下?她听了这许久,也不过惨然道:“你这孩子,只拿话宽慰我罢了。现今哪里是什么缘分,分明是人心!往日你说这金玉缘分未必作准,我却不信,只说姐妹多年情分,原是深知的。不曾想……”
“妈休要这样想,姨母从始至终,原是一心一意的。”说到了这里,宝钗也顾不得女儿家羞涩,且不含糊其事,只垂着头低声道:“只是婚姻大事,哪里是姨母一人究竟说定的?老太太是一遭,自不必提,就是姨父那边,怕也未必应允的。”
薛姨妈原是世情经历过的人,这会儿渐渐冷静下来,哪里还不明白,当即含泪道:“你说的不错,原是我糊涂,没得竟误了你这许多年华。”宝钗原是为此焦心过许多光景的,虽是身处局中,却早已熬出一番剔透肝肠,只低声劝慰。她自来聪敏,又极能体贴人心,有知情达理的,竟也将薛姨妈渐渐劝得回转过来。
而宝钗也令人取热汤巾帕,又有羹汤点心,劝得薛姨妈吃了一点子,又拭面重施了妆容。一番计较,待众人再次退下去,薛姨妈也是回转过来,叹道:“我的儿,生受了你了。”
“女儿孝敬母亲,原是分内应当的,又有什么可说的。”宝钗微微带着一丝儿笑,又劝道:“您也不要怪姨母,她原也难为。这样的事,怎么也不是一人能定的。”
“我如何不知,可旁的也还罢了,你耽误这么些年岁……这是生生误了你一辈子啊!这为人父母的,哪个能受得了?”薛姨妈说及这里,不由又哽咽起来:“旁的我都不计较,可这个,又该如何?”
宝钗动了动唇,到底没能吐露一个字。这事儿,她头前不顾身份,明里暗里提了几回,原是深知这事于自己日后干系之大,可如今对着老母垂泪,她又能说什么?
好半日过去,她才低声道:“这也是缘法使然。旁的不说,难道琴儿不是如此?想来也是我们姐妹的劫数使然。妈也不必为我十分担心,就如琴儿一般,虽没了梅家,可不也忽而出来个柳家?便柳家不好,也还有旁人家。”
这话说的也在理,薛姨妈细细一想,便叹道:“现今也只能这么做了。只盼着你们姐妹,头前虽受了苦楚委屈,日后却能万事顺遂罢!”
此话之后,母女两个又商议了半日,就有丫鬟通报,道是薛蟠回来了,她们方掩口不提:薛蟠素日癖性暴躁,又极疼妹妹,若是一时按捺不住,吵嚷出什么来,岂不两下没脸。
只薛蟠虽是个呆霸王,素日待母亲妹妹却极好,进来一看,立时变了脸色,嚷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长眼的,竟惹了妈妈并妹妹难过?只管告诉我,我去教训!”
宝钗忙用帕子擦了擦脸,抬头道:“妈妈与我常在家里,又能生出什么嫌隙。不过是我们说起琴儿,心里感伤罢了。倒是哥哥,今儿外头怎么说?”
听是为了宝琴,薛蟠也只能悻悻然作罢:“不过常日的模样罢了,并无新文。倒是那梅家,如今咱们在京中倒也罢了,待得回去,必要教训一番,才能消了我心头这口恶气!”
“浑说什么,你还嫌琴儿被外头念叨得不够多?女孩儿家,如今正是要消停的时候。你要再闹,没得误了她的终身,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再不能混闹。”薛姨妈听他言语里大有咬牙切齿之意,忙拿话压住了:“纵有什么,再过几年琴儿的事都周全了,到时再论也不迟。”
薛蟠也只得作罢,却因着宝琴之故,想起自己嫡亲妹妹宝钗的婚事,不由道:“妈怎么说,就怎么算。如今只说琴妹妹如何,妹妹如今也渐渐大了,妈怎么也要预备预备才是。那贾宝玉……”他话还未说完,薛姨妈忙一口截下:“没得浑说什么,你妹妹的大事,我想心里自然有数。”
宝钗立在一旁,垂头不语。
薛蟠便有几分悻悻然,又想着头前为着这个吵嚷过一回,只得压下不提。然,宝钗心中怎能全然无感,待薛蟠回自己屋中,她劝慰了因此又生伤感愧疚之心的薛姨妈,自己缓缓而归。偏自如今春末夏初,百花消残,饶是日头正好,叶绽新绿,也由不得让人生出悲春之感。
两头交杂,虽宝钗素性平和,也由不得轻叹一声,正待吟一句诗,忽而听到一侧脚步响动,她心中微动,停下步看去,却是几个婆子正自叽咕,不知说些甚么。
宝钗却停步立在那里瞧了半日,神态微凝,似有所想又似恍惚,半日皆不曾言语。边上的莺儿等瞧着也不敢做声,一道立在院中足有一盏茶有余。她方慢慢回过神来,近乎于轻叹道:“回去罢。”
薛家由此两日来越发寂静,连着那夏金桂也比头前安生了不少,独有一个宝蟾,犹自兴风作浪。只众人皆不理会,终有一回闹得薛蟠打骂了一顿,那宝蟾方自降服了些。夏金桂冷眼瞧着,虽还有抑郁不忿之念,到底也先压下不提。
不曾想,王夫人这会儿倒是亲自登门来。
薛姨妈满心恼恨,到底还念着一点姐妹情分,只将宝钗遣去屏风后头,自家略迎了迎,又令端茶,态度却比平素冷淡了十分。王夫人皆看在眼中,却也不恼,倒越发有几分羞惭,因叹道:“连妹妹也都恼了我?也是,这样的事,我自家也脸红,何况妹妹为人父母,如何不恼?”
薛姨妈却不言语。
“这几日我不曾过来,不为旁的,只想着妹妹略略静一静,能容我入门,说两句体己话。不为旁的,只为了宝丫头——旧日我便说过,若事儿不成,原是我对不住妹妹,对不住宝丫头。该是恼恨的,我合该受着。只宝丫头素日是个好的,万不能委屈耽误了她的。”王夫人柔声细语,缓缓道来,不为旁的,只想照着旧日所说,亲自为宝钗说亲。
她说得真心,薛姨妈思及往日种种,又想着宝钗如今年岁,到底应允下来。
得了这一句应允,王夫人忙去筹备,不出三五日,倒是细细理出个单子,又思必得一一打探清楚,且要细细瞧过了的,才能作准。由此,她倒将宝玉一事暂且搁下,一径用心。贾母瞧在眼里,却并不理会,只着意宝玉。至如旁人,若有知道的,也皆无言语。
独有李纨心里有几分伤感:兰儿是嫡亲的长孙,且还没得这一份心。
只她身为小辈,又是孀居,一个字也不合多说,一点心思也不能显露,不过坐在那里半晌,就自作罢。偏这会儿她那寡婶李婶娘过来说话,倒让李纨心头又压了几分愁绪:她是个寡妇,偏婶娘也是寡妇,一重接一重的,连着纹儿绮儿也受人轻慢。不然,那邢岫烟父母是酒糟透了的人,本自寒素人家,怎么薛姨妈说亲,一个字也不提纹儿绮儿,径自就瞧中了她!
想到此处,李纨心里便有几分委屈,又想着李婶娘入京已久,所念儿女婚事却一丝儿头绪也无,犹豫片刻,她终究道:“婶娘入京的心意,我是深知的。只现今看来,却是难做。如今倒有一处可说的,不是婶娘可愿意试一试?”
那李婶娘素日种种,不过是想为两个女儿求一门好亲,偏上京后却一无所得。现今听得李纨如此说,她忙道:“我的心思你尽知道的,但凡有旁的好去处,我尽愿一试的。”
李纨方道:“纹儿绮儿皆是品貌双全的,倒是我们时运不济,偏委屈了她们。旁人又不知根底,只瞧着面上光鲜,方不好说亲。现今林妹妹已然出阁,她虽年轻面薄,到底与纹儿绮儿相交许久,深知为人的。且那顾家也是诗书官宦人家,想来同年同窗也是尽有的,若是能有一二个好儿郎,细细算来,岂不正合宜?”
第一百八十五章 闻筹谋顾茜直言意
李婶娘听了,也不由点头,只是她也深知李纨身在贾家,举动言谈皆不自由,便道:“这事儿虽好,只不好说。”李纨便道:“这却不难,我正想着为兰儿求个西席或是好书院,如此去信一封,将这两件事皆提一提。成与不成,皆是有个由头,便是老太太、太太也不会深究的。”
听是如此,李婶娘方才点头,两人又自商议了一回,李纨方斟酌着手书一封,使人送到顾家。黛玉得了这一封书信,不由诧异,先问了贾母等人安好,又问那婆子:“大嫂子使你过来,除了这书信,可还有旁话?”
那婆子摇头道:“大奶奶只说问奶奶姑娘们好,便使我送这书信并那两匣子点心,道是尝个鲜儿,并无旁话。”黛玉点一点头,方将书信拆开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