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原是个精明不过的人,瞧着这场景, 自然觉出不对来,当即双眉一皱, 道:“竟有什么事不成?”平儿便哭着将巧姐被卖一件事道明。黛玉方知道,原来王子腾夫人病重, 也是因王仁烂赌,又变卖产业物什。而他后头发卖巧姐不说, 甚至还有卖了长生的心思。
“里外都被把持了去,又说着要卖了哥儿, 我实在不敢离了去。”平儿呜咽着将委托刘姥姥一事说罢, 又道:“幸而姥姥竟用心竭力,寻了林姑娘,将我们抢了出去,连着大姐儿也寻回来了。奶奶,是我对不住……”
凤姐听说这般阴私事体, 早已气得柳眉倒竖, 双目发红,怒道:“那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竟敢做出这等畜生不如没王法的事来!”一面喝骂,一面早已将内里紧要想了个明白:那王仁可恨可杀, 然而巧姐的事,决不能露出一丝痕迹!
平儿垂头落泪,半日说不出话来。
黛玉自只有劝慰的,然而凤姐敏捷知机。待得心情略略平复了些,她当时便起身深深一礼,又含泪道:“巧姐儿的事,亏得妹妹用心竭力,方与她留了日后一条生路!”黛玉忙搀扶道:“若说这话,便是见外了。不说这么些年,你我向日里亲厚,从不曾红过脸。单单巧姐儿这儿,我虽是做表姑母,实则心里将她瞧做亲侄女儿一般的。”
听得这番衷肠话儿,凤姐不由偏过脸去,双泪涟涟,因道:“这我自是明白的,从心里儿,我也瞧你做亲妹子一般的。”两人絮絮说了半日,黛玉方略提了王仁两句。凤姐面露怒色,双目赤红,却不比先前那般激怒,反握着黛玉的手,珠泪滚落,口里道:“你一片好意,我自是明白。那王八畜生该死,可我不能让巧姐儿的名声跟着没了,就是伤着一丝半分儿,也决不能的!她小小年纪,休说下半辈子,这头半辈子才开了头……”
说到这里,凤姐拿着帕子擦了擦泪珠,叹道:“头前大嫂子不管不顾,闹了好一场。我说近来家里多事,大约她是有些糊涂了。现今想来,竟是我糊涂,未曾想到这一片爱子之心。”说到这里,她竟有些怔忪,混没了头前风风火火凤辣子的模样。
黛玉一怔,心里已是留意,口里只还劝慰,又与凤姐商议一回,见她虽有些颓唐,心眼却还明亮,总知道轻重缓急,便不再多言——再如何,那王仁也是凤姐的叔伯兄弟,原是娘家人,他们自家理会自家事,自己却不合多说的。
凤姐也明白她的心思,自然只有谢的。两人说了半晌话,黛玉方辞了去,又斟酌片刻,到底往李纨处走了一回。李纨也自有一处小院,听说黛玉来了,她忙出门相迎。
黛玉原听了凤姐两句话,如今细看她形容,见着双目微微红肿,形容与往日也差不离,只浑身透着的一番气势,却迥然与旧日死灰槁木不同。
“妹妹来了。”李纨自入屋中,便将素云打发下去,亲捧了一盏茶与黛玉,柔声道:“可是听了什么话不曾?”
这两句话绵里带刺,往日黛玉再不曾听过,竟引了凤姐之言,她便低头微微珉了一口茶,方笑道:“大嫂子这话可奇了,便不兴我过来闲来坐坐,瞧一瞧嫂子并兰哥儿?”
“若是往日,自然如此。可现今我闹了一场,妹妹过来,自然只有劝的。”李纨深深吐出一口气,神情却十分端肃,因道:“只我现今已是心如铁石,妹妹纵说个三日夜,我也不能动摇分毫。”
“大嫂子这话越发奇了,这不能两字,又是从何说来?”黛玉从凤姐处略听了两句,又想着往日情境,大约猜出这事必与贾兰关系匪浅。旁的什么,孀居的李纨总能忍的:“我过来只往各处略坐一坐,不过是唯恐有什么不周的地方,竟悄悄补上来罢了。并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李纨听是如此,虽心中并不深信,到底还是将原由细细道来。原来,自从贾家事败之后,李纨思量数日,便觉贾兰从文恐难以出头,又想着贾家到底有些旧年的情面在军中,若从此出身,前途竟比举业容易许多。这话她也是去信问过兄弟,已是细细参详明白了的。
现今贾兰一出来,她便有意张罗起来。不曾想王夫人却执意不愿,必要留下贾兰从文。这也还罢了,李纨心想罪官之后,虽说举业艰难,可好歹这么些年,攻读两年,得个生员再去从军,也未为不可——总瞧一瞧情势再定,到底军中凶险,总不如举业安稳。
未曾想,王夫人却依旧以宝玉为先,又极在意脸面,竟不愿委托顾家寻西席,只不知从何处寻了个老童生做了西席。兰哥儿去了两回,只觉那西席昏聩。李纨心知家业已败,举业艰难,又瞧着贾兰白抛光阴,甚至要往下流里去,如何忍得!
头前还只是婉转相陈,后面实在无用,她又焦心,不免多说了两句,竟有些主张的模样。贾母、王夫人等长辈何曾见着李纨如此,又因家败有了心结,万事只想一如往日,这会儿正中一触,如何忍得!当时李纨虽言语未曾造次,只意思深切高扬,也是很闹了一番。
说到此处,李纨已是珠泪滚滚,哭道:“我如今只兰哥儿一个指望,如何能不为他打算周全?不怕与妹妹明说了,这家里剩下什么金银,也与我们母子不相干的——我宁可他自己博出前程,也不想为着这些末金银,竟白抛了光阴。只这心思是真,但我也是读书识字知道规矩礼数的,哪儿能冲撞了老太太、太太?不过是我心思急了些,竟触了霉头罢了。现今一意也还罢了,若动摇了,日后再想着为兰哥儿打算,怕也一句话说不得了!”
黛玉沉默了片刻,一时说不的话来。她与李纨虽往来不甚多,也知道这大嫂子虽公道平和,却实有些冷意的。可想到旧年在贾府的种种,又有旧年李纨书信相托寻西席一事,她也不免有些戚戚之心,暗叹良久,方轻握住杯盏,叹道:“究竟礼数规矩在那里,大嫂子且细想,若老太太、太太不愿,兰哥儿纵有了前程,彼时闹出个不孝的名儿,也是无用。总要一家子和和气气,有个主张,方才是道理。”
李纨目光沉沉,神色微怔,半日忽而冷笑道:“我们一家子,妹妹这般水晶心肝儿的人,难道瞧不出来?规矩大礼数重,脸面比旁的紧要十分!纵我撕破了脸皮,休说告官,就是外头传一声儿也不能的!何况,兰哥儿若是出息了,大家都有进益。”
她说得真切,黛玉又知这话不假,当即竟有些默然。好半晌过去,她方微微一叹,道:“大嫂子,这军中到底要仔细,兰哥儿且小,如何舍得?倒不如我去寻一处好书院,且去那里读书。再过二三年,瞧着兰哥儿的心意如何?旁的不说,我们自然都会留心的。”
“妹妹虽是一片好意,太太未必中意。”李纨苦笑着叹了一口气,目光远远得仿佛隔了许多光阴:“若是能说通,我如何不愿意。只太太一心要留在家中教导,不肯使人出家门半步。老太太原受了许多惊吓,如今正养神定心,越发不能惊动。我实在无法,方说了两句话。那话虽不好听,却是真心,既是出了口,我便不能退后半步——不然,日后兰哥儿怎么办?”
黛玉半日不曾言语,好半晌方道:“那依嫂子的意思,竟是如何?”李纨微微垂眼,口里慢慢道:“我想着从军到底太小,且要顾及老太太、太太,竟将兰哥儿托与兄弟那边的家塾。虽略远了些,却也可住在那头,一应衣食皆有预备,好好读书上进。至如后头,也瞧着这二三年的进益了。”
这般言语,却透出几分疏离之意。
黛玉原知道李纨性情,这会儿也是心中一惊,又瞧着她神情安静,不见半分犹疑,到了舌尖的话也不由咽了下去,口里只得应答一声,情知这事自己怕是不必插手了。
及等出了李纨处,黛玉又往贾母那里坐了一坐,见她越发衰老,却比先前越见慈和。见着她来了,贾母并不提旁的,只一味问日常温寒,又提哥儿的事,忽而絮絮叨叨起贾敏的旧事。黛玉坐在一侧,心里酸楚,面上只含笑应答。一时话毕,黛玉辞了去,才出了屋子,就瞧见王夫人正自从远处行来。
见着黛玉,她便立定在地,只静静盯着这边儿。一侧的树荫遮住她半脸,竟瞧不出神色,只远远听到她开口道:“大姑娘来了,怎么不在老太太这里多坐一阵?”言语淡淡,与往日总还带着一点情面的语调,迥然不同。
黛玉便微微垂眼,往前走了几步,方立定笑道:“二舅母来了,我正想去问个好呢。”
第二百二十章 言不忿各自归门
王夫人听说, 唇角只往上扯了一下,做出个笑模样, 目光却极幽深, 与往日迥然不同, 竟有些尖锐:“如今你是娇客,越发不同, 且我常在老太太跟前,原也常见的, 不必这样多礼。”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 忽而道:“只你大嫂子这里,实在要多走动走动, 也好好劝两句。”
黛玉原见着王夫人清减了许多,又添了几分老态, 心里本有几分不忍。但见这话透着几分冷意, 她微微一怔,便道:“大嫂子竟病了不成?我原想着老太太或有不便,倒是该和大嫂子并凤姐姐商议商议,免得一时说起,竟也没个预备。只我也糊涂了, 方才说了半日的话, 竟瞧不出一点病容来。”
口里说着,黛玉又再三度量,见着王夫人身后跟着六个丫鬟, 两个婆子,端得拥拥簇簇,不同旧日只带两个紧要的丫鬟的样子,心里便有几分了悟,越发谨慎恭敬。王夫人却是心内有病,只觉这话敷衍,心里猛得一怒,不觉两颊都有些烧红起来,正待说话,边上忽而一阵脚步响动。
几人皆抬眼看去,却见着邢夫人从另一头路过来了。她虽也清减,精神却比往日敞亮了许多。本就是继室,自比王夫人年轻,如今衣裳比往日忽而鲜亮起来,只一站在那里,竟有些徐娘半老之态。更何况,她满脸皆是笑,全不似经了家业衰败,夫、子皆流放的光景。
黛玉心内吃惊,却也裣衽一礼,唤了一声舅母。
邢夫人上来便拉住黛玉的手,略一打量,口里唤了句外甥女儿,便道:“我听说你从老太太那儿出来,又去了凤丫头并你大嫂子那儿——你也忒有礼了,原常来常往的,倒都一处一处拜过来了。”口里说着,她便看向王夫人,笑得更深了三分:“只老天也怜你,赶巧路上就遇上我并二太太了,竟不用费心了。”
“这话我却听不懂了。”王夫人立在一边,神色木然,口里却忽而迸出一句,一字一句恍如淬了寒冰:“家中好好儿的,怎么说得费心?”自从狱中出来,王夫人只觉家败人散,深以为耻,行事更比往日讲究,唯恐被人耻笑了去。谁知邢夫人却不知怎么的,倒似糊涂了一般,说话行事越发放肆,连着穿戴也年轻起来,全没了体统。这般模样,怎不叫王夫人心中更生嫌隙,这会赶到一处,虽是妯娌,她也显出几分往日绝无的尖锐来。
邢夫人一听,就收了七分笑意,添了三分冷嘲:“如今怎么与往日比?自然须得费心。不然,这珠儿媳妇……”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着王夫人面露厉色,方轻轻哼了一声,竟还接着道:“怎么就一意让兰哥儿出去读书?”
这话戳得王夫人面皮微青,手指发颤。只在人前,她还强撑着不发作,还是咬牙迸出一句话来:“大太太竟觉得珠儿媳妇有理不成?”
“有理无理的,我也说不清。只这珠儿媳妇家里原是那一摊子的,总比我们明白。再说,家塾读了这么些年,又有哪个出息了?就是珠儿,当初还不是娶亲后举业的。可见她原也有些道理的。”邢夫人半点不让,说得利落,竟似真真要撕破脸面一般。王夫人原是惊怒交加,见她这样,反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气得浑身发抖。
黛玉见实在不是样子,虽是晚辈,也不得不劝说两句。
王夫人已是气得浑身发颤,只碍着脸面,又从不是那等能说会道的,一时竟无处辩驳。邢夫人却似吃了人参果,比旧日涨了许多精气神,一时张了口,甚个说不来,直将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种种事体拿话抖了个干净,全出了往日心头一口恶气。黛玉在旁一心相劝,然则邢夫人到底是长辈,言语也只说得暗讽两字,究竟不曾明面上扯破,一时也拦阻不得。
还是低下的丫鬟婆子有知机的,忙悄悄回了贾母,她又打发人唤黛玉回去,道是有话吩咐,方将这一件事抹了去。黛玉已是额间微微发汗,见着贾母疲倦,也不敢叫她伤心,只粗略几句将事掠过,口称丫鬟不知事,竟惊动了外祖母云云。
贾母却只长叹一声,搂着她拍了拍背,道:“我原是老糊涂了,可到了这地步,如何还敢糊涂下去?你一心体贴我,唯恐我生气,才这么说的。可这一家子的事都在我眼眉前,我怎能当做不知?原这些种种事,我一件一件都瞧得分明,这一家子,怕也是要应了树倒猢狲散这句古语了。”
黛玉心中一紧,忙悄声劝道:“这原经了头前那一件大事,哪能还是往日那样儿?总有些想头的。好好儿过个一年半载,竟也就好了。您且细想,那样的大祸都熬过去了,哪儿能因着一点子鸡毛蒜皮,倒要闹腾得沸反盈天?”
“你原还小,没听过这样的事。”贾母却摆了摆手,瞧着她娇花儿似的面庞,心里又怜又叹,口里慢慢道:“从来万事都有个理儿。这兴有兴的理,败也有败的理。这理有外头的,也有里头的。女婿家里从前那一件,原是外头杀来的,家里却是好的。可我们这里,却是里头自己杀了起来,哪儿还能怪外头?你瞧,这外头不理会了,家里依旧不太平。只我虽看破了,竟也没法子,这一家子弱的弱,小的小,还要分了去,岂不叫外头欺负?”
黛玉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原各有各的想头,您纵强要拢到一处,怕也不能。从来堵不如疏,但凡过得去的,您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我何尝不是!”贾母看一眼黛玉,方道:“就你大嫂子想让兰小子出去读书这一件,但凡她能做得周全明白,我何必拦着?你也想想,这么个小小的人儿,叫他住到外头去。这吃穿倒还罢了,一时病了或是叫人欺负又怎么办?头前珠儿娶了媳妇的人,一时病了竟也撒手去了,这兰小子小小年纪,又是珠儿最后一滴血脉,她怎么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