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屏笑嘻嘻应道:“二爷竟糊涂了不成?我们家有往来的,还有哪个苏姑娘?自然是头前还俗的妙玉师父。”宝玉这才回过神来,与惜春笑道:“你们倒好,常有书信往来的,只剩我一个孤鬼,竟都无人搭理的。”惜春摇一摇头,道:“怪道二哥哥叹长大这两个字,也是这俗世里无趣,又有那一起龌龊小人,偏将好好儿的人都带累了。”
宝玉听说,大生戚戚之心,竟点头流泪道:“正是这么个理。”惜春见他多有恹恹,虽心里也代他生出些不平,无奈男女大防,竟是一件紧要的。又有早年东府许多污浊,惜春深恶,便也不肯容明日宝玉也过来——到底现今苏妙已不是头前妙玉时的光景,着实有些妨碍之处。
宝玉虽则无奈,却也深知,只得再三托惜春代为问好,便有些悻悻然而去。待得翌日,苏妙前来探望,她不免略提了两句。苏妙早年于宝玉处实有一件心事,如今听得惜春这般言语,也不由微微一叹,道:“所以俗世红尘,多有拘束,竟不能清净自安。”
这话却触动惜春肚肠,她也轻叹了声,因拉着苏妙道:“我倒还罢了,究竟不曾得了清净自在。可惜你已是得了清净,无奈尘缘未了,竟又从净土而入红尘。”说着,她又幽幽一叹,目色悠长,仿佛望见一个遥远的梦。
苏妙闻说此话大有出尘之意,不觉微微一怔。她自幼出家修行,却是疾病家变所致,竟非出自本心。因而虽也知清净两字难得,她内里却更以己身为闺秀——再料不得惜春虽素日言谈投契,本心却迥然不同。
想到此处,苏妙略一沉吟,到底摇头道:“我听你所言,竟有出家之意,真真可惊可异。”惜春虽知她过来,原为自己添妆,却也想不到她会这么说,不觉微微皱眉道:“这有什么可诧异的?我原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自想着一生清净。便旧如林姐姐说的,质本洁来还洁去。”
苏妙沉默片刻,方幽幽道:“你这么个人,竟也不能了悟。旧日六祖慧能曾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身在红尘或佛门,竟有碍修行?只依着本心而行便是。”说到这里,她轻轻咳嗽一声,端起茶汤抿了一口,方又接着道:“且现今佛门寺庙,也未必清净。旧日我原随师修行,无奈权贵不容,又有些污浊不堪之事,也不好说与你听。只我身边还有几个人护佑,又投到你家里,方能清净。寻常人家的女孩儿,虽说剃发修行,却还未必清净。”
这几句话,苏妙说得含糊,惜春却是立时想起东府父兄,登时迥然色变,半日过去方慢慢道:“佛门清净之地,竟也如此……”苏妙在旁坐着,也幽幽一叹,道:“修行在我,原与旁人无关。便有些尘缘,然而尽了情义,自然也就了了。”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今番原来添妆,却忽而说起这些修行之事,正要翻转,又见惜春神色幽幽,似有些怅茫不尽,便收了旁样言语,只道:“你若是有意,旧日我曾托一处清净寺庙收了好些佛经等物,原说尘缘未断,倒不如与寺庙收藏着,日后再定。如今既是与你添妆,那些金玉俗物终不投你的意气,竟不如我重去取几样来,也是一段缘法。”
惜春原有些怅茫,听是如此,倒回过神来,因又说了半日的话,方送苏妙出门。待得回转来,她自家坐在屋中,又是另一番思量,暂且不提。
只苏妙一时回去,便打发人往黛玉处说了两句,道是后日想去寺院一回。黛玉原知道那寺庙与她有旧,自是应承,待明日又打发人预备车马,往寺里往说几句,安置妥当。
是日清晨,苏妙乘车而往。
第二百二十四章 往祝香佛前一回眸
那庵堂唤作慈安寺, 也是京中一等的地方,虽说不得十分清净,到底也是大寺大庵, 又有权贵人家的女眷常来上香,便少了许多腌臜, 是以苏妙方将自己一些事物寄托此地。
今番前去, 她心里早有定论, 一时入了寺, 也不立时寻去, 倒与住持论了些佛法,又叙了几句茶道。那主持唤作长惠, 原是将将五十许的人, 却是乌发略有银霜, 朱面略有皱纹, 极康健的人。这会儿说道入巷, 她便有些感慨,叹道:“你本性清明,原有慧根, 只可惜尘缘未断, 这十余年修行已是强扭不得。可见这缘法两字, 竟也是难说的。”
苏妙只微微笑道:“师太心胸宽大, 方瞧着我还有些慧根。实说了,我也不过占了口齿锋利四个字,论说旁的, 却多有不及的。师太不必说,就是近旁一位姑娘,我瞧着她竟也是端得志坚了。”说到这里,她端茶轻轻抿了一口,见着长惠师太略有惊讶,便笑道:“那位原是侯门之女,出身富贵,虽有些磨难,现今亦是匹配了好人家。只瞧着言行举动,她心向清净之地。”
长惠老尼听说,垂头沉思半日,方道:“可惜现今佛门之地,竟不得清净。便贫尼这一处,也多有为人所欺的。旧岁你们师徒在这里,令师何等身份,便也有权贵生出强索之意,何况只独贫尼。若那位信女果真志坚,竟还是居家修行。横竖修行在心不在地,原不必计较。”
“我亦做此想,今日方特特过来,一则取我旧日寄在这里的几件事物,二来也代她求一门真经,竟不辜负旧日情分。”苏妙微微含笑,双目澄澈如水:“到底我那边儿,也无有与信女居家修行之用的。”
长惠老尼便明白过来,这是要求一册不断尘缘,却又有益修行的法门。这原是权贵人家常求的,她自是点头应承:“这却容易。正巧前些时日供奉经文,稍候我便取两册与你带去。”
一时说毕,苏妙便暂别长惠,随一小尼往自己旧日所居而去。
这一处原是精舍,素有照料,只内里几件大箱子,锁眼微微有些发涩。苏妙遣了小尼,又令两个丫鬟在外候着,自掩门入内,将那箱笼开启。里头东西皆已用绫子一层层裹着的,妙玉素手轻轻摩挲,一时想起旧日种种,不觉有些嗟叹。停了半晌,她方将自己所需几件物件取出,亦是用绫子细细裹了,搁在一侧桌案上。至如箱笼,自是重又锁了。
她自来不做这些事,一时额间微微出汗,又想着往日之事,便坐在椅子上垂头歇息一阵,重又深思半日。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丫鬟听得内里半日没有声息,敲门询问,苏妙方回过神来,口中淡淡应了一声,自携了东西出门。
那两个丫鬟见着她,忙伸手接了东西,笑道:“姑娘好半日没个声响,我们只说怕有什么事。”一面说着,一面又与她理了理衣袖,掸去些许灰尘。苏妙也只淡淡笑一笑,又往远山望了两眼,心中有几分说不出的缠绵之意,口里却淡淡道:“原没什么,只这里我也住了好一阵,如今回来一瞧,倒想到从前的事了。”
这也是常理,那两个丫鬟只笑着应承,又随苏妙出了这处,一径往前头去。这一路分花拂柳,过桥转石,且不细说。只正转过一处假山石,眼见着就到了头前,忽而就听到一阵□□。
苏妙便止住脚步,蹙眉道:“你们可听见了?”那两个丫鬟也已听到,连声道:“好似是个老人家。”又说:“老人家最怕跌倒,这里又有些湿漉,一时不巧,那可了不得。”
三人便忙循声而去,转过一处观音堂,她们就瞧见有个老人正倒在一株石榴花下。她一身富贵锦绣,头戴珠翠,虽现今疼得冷汗淋漓,面皮青白,却也显见着是富贵老人。也不知怎么回事,身边竟没个人伺候,现她一时跌倒,竟只能□□了。
苏妙忙前去细看,又令丫鬟不许轻动,只将一个遣去前头寻庵堂理事之人,方轻声问道:“老夫人,哪儿疼?”那老人眼皮微微动了动,睁开瞧见了她,口里不由唤了一声阿弥陀佛,方气息微弱着道:“原是老身糊涂,竟要攀折那石榴,没得摔了一跤。旁的倒还罢了,只右脚怕是不好。”
她虽声音细弱,言谈却极平顺,却有大家气度。苏妙见她缓缓而谈,便一面搀着她倚在自己身上,一面拉起裤脚瞧了两眼,方道:“老夫人放心,原只是扭了脚,竟不要动了。我这儿还有个丫鬟,倒可唤她过去寻贵家家眷。”
那老太太点了点头,便报出家门:原是昌平侯之母,袁老夫人。今番过来,她原思及旧日一段往事,令家人仆役不得跟随,自往这一处观音堂。不想一时兴起,竟跌了这一跤。至于那些家人仆役,原在前头不远处一处亭子里候着。
苏妙忙令丫鬟前去报信,又与这袁老夫人说些闲话,好引得她少留意痛楚,竟好过些儿。那袁老夫人亦是慈爱老人,性情平和,便这会儿痛楚在身,亦是言语清楚,且又不见半分急促嗟叹,端然大家风范。苏妙见着她如此,自也敬重,一时慢慢说来,两人竟言谈相投。
正自说着,那边脚步匆匆,却是庵堂的师太先寻了过来,见着袁老夫人,都是大惊失色,忙上前来照料。苏妙知道这庵堂的师太,多学了些医术,便安抚老夫人几句,且将她交托了。待得那袁家的人过来,苏妙略说两句话,便告辞而去,直得了大安老尼的佛经,就自回转。
待得寺庙大堂,苏妙便扶着丫鬟的手入了侧旁的车轿里。她微微咳了一声,就将那几样东西搁在一个素面匣子里。此时,外头忽而一阵喧闹。她侧耳一听,却是个男人,不由眉头一皱:这慈安寺原是庵堂,一概男人皆不许入内。
心内想着,苏妙便掀起车窗帘儿的一角往外瞧去。只一眼,当头正对上一张俊秀公子的面庞——却是那人已闯了进来,正巧从车轿边而过。
两人四目一对,都是吃了一惊,妙玉固然手一松,忙遮住脸面。那俊公子亦是脚下一顿,就被几个健壮老尼拦下:“施主,此地女眷甚多,万不能擅闯!尊亲亦无大碍,稍候便送出,万勿多虑。”
苏妙坐在内里,亦是听到这话,心下方有些明悟:这个人,怕是那位袁老夫人的孙儿。想来是听到里头消息,他一时情急,便闯进来。这倒也有情由,苏妙心中几分不喜便去了八分。那边车马已动,缓缓而去,她亦是丢开此事不提,自回去略作收拾,遣人将东西送与惜春,了了此事。
不想她全无所想,那边袁家却生出了些波澜。
这也有个缘故。
那侯太夫人袁氏,本在嫁入昌平侯严家之前,已有自幼定下的一门亲事。不想十五岁时,那未来夫婿一日病亡。有了这一件事,虽她才貌家世皆是上佳,前途亦是蒙上一层阴影。后头若是好的,也就真个应了下嫁两字,若是不好,或为人继室也是有的。
袁氏心中郁郁,又思及到底已有些名分,便往那慈安寺修行了一岁。就在那里,她与先昌平侯之母结识,言谈投合,方后头结了那一段缘分。现今儿孙老大,又恰逢夫婿生辰,袁老夫人忽而生出个念想,必要去那慈安寺一回,又觉家人仆役十分繁杂,独个儿去了那第一回 见着自己婆母的偏僻观音堂。
这也还罢了,老人家一时兴起,便后头跌了一跤,也不甚重。待得回去,袁家上下一番忙碌,请医延药,原也小事。不成想,袁老夫人心里隐隐生出个念头,待得昌平侯过来问安,她便道:“今日多亏那位姑娘照料,我方能活命。只头前百般忙乱,我竟忘了问个明白。你明儿打发人去慈安寺问一声,若能打听出来,也好备一份谢礼过去,免得失了礼数。”
昌平侯自是应许,一时说与夫人张氏,令她打听明白,回说袁老夫人。
那袁老夫人本心内有些思量,又听说苏妙种种,不觉想到自己旧日情景,心内一动,忽而道:“这姑娘竟与我有缘。说不得,与我们家也有些缘法。”前一句也还罢了,后一句却实在有些微妙。那昌平侯夫人张氏在侧,她又知道婆母一些旧事,当下不觉听得一怔。
那边袁老夫人已是命人下个帖子与苏妙,又亲备下了礼物。张夫人在旁听着,虽她素日富贵,并不甚在意一些东西,亦是觉得这一份礼物,实在有些过了。又想着头前婆母所说,夜里她便寻昌平侯说了一回,因道:“母亲怕是触动旧情,生了爱屋及乌之心。这原也罢了,我们小辈的,自是情愿她顺心。只我瞧着,她怕动了娶这苏姑娘做孙媳的念头……”
昌平侯听说,眉头一皱,细问这苏妙详情。
旁的倒还罢了,只这父母亡故、自幼出家、须得一子承袭苏家三件,着实难办。昌平侯本想着若家世根基浅薄了些,他本有四子,匹配三子或幼子倒也不无不可。可这三件一出,他便摇头:“虽有缘故,到底自幼出家,又父母亡故,怕是教养性情不妥。再者,必要一子承袭苏家,这一条亦是不好。旁的都不论,我们为人父母,也断没有令孩儿分出一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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