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1 / 2)

两人说到此处,皆是一静,只在心底思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马车忽而一停,却已是到了杨家。黛玉掀起帘子的一角往外头望了两眼,见着已是一径入了角门,便与春纤道:“却是到了。”说话间,外头便有婆子丫鬟请黛玉下车,后头又搀扶着她上了青绸小轿,且随着严夫人的车轿,直入后院里头去。

又过一阵,黛玉方被搀扶着下来。她抬头看去,却是一处阔朗院落。等走到里头,便见着一连四间屋舍,粉墙黛瓦,两侧皆有回廊,里头花木繁盛。特特是右边角落搭着玫瑰架子,如今正对时节,碧叶红花簇簇着一片儿,粉艳艳得喜人。黛玉见着这般鲜亮模样,便自笑着道:“真个繁茂滋生,倒比我那□□馆更觉明艳。”她自来爱幽静的,可女儿家自然也是喜红爱鲜亮的,如今猛瞧着这么一片儿花儿,倒也喜欢。

春纤见她含笑相对,便道:“□□馆虽清幽,是个读书操琴的所在,可日常住着,姑娘好好儿的女孩儿,自然也合这个所在。”两人正自说着,一时转到屋子里头,便瞧见内里布置清雅,又极阔朗,□□都是好的,一样样东西皆是齐备,不免对严夫人更生出几分感激来——昨日才使人送了信,今日又是亲自过来,又是布置打扫了这么个屋子,可见用心了。

严夫人瞧着她们目光神色,心里点头,口中却只笑着道:“匆匆布置,必有有些减薄的地方,若缺了什么,表妹只管说与我来,必定妥当。”正自说着,外头便又有声响,却是杨欢过来了。她眉眼弯弯,唇角带笑,一径入了屋子里,见着黛玉并春纤,便自上来行了礼问了好,就欢欢喜喜着一手拉了一个:“你们可算来了,我且等着鞋底儿都要磨穿了。”口里说着,她自家打量了一回,方道:“昨日母亲说了来,我便荐了这个屋子,又鲜亮宽敞,又离我那儿近,磨了好半日,母亲才许了我。”

自她以来,满屋里便透出欢快来。

黛玉虽则喜静,却也爱她性情,一时笑着点头道:“这却好,那路儿短,省得磨脚不说,一处顽笑的时日也长些。”两头说笑两句,严夫人便拿了帕子遮了嘴,笑道:“表妹过来,只管将这儿当做自己家里,欢儿虽是个笨的,性子却直爽,倒还能一处说说话。若有底下的人不好,只管说来,你是娇客,万不能在我们家受委屈的。”

黛玉心里虽压着一件事,然而此时却也不合与严夫人多说,便含笑应了。后头与杨欢一处说笑几句,又去严夫人那里用了饭,后晌收拾一阵,这一日便也过去了。

及等翌日,黛玉见着大约都是妥当了,便寻空暗中问严夫人:“顾家那里,可都是妥当了?”

严夫人也是从顾茂那里听了宝玉要讨春纤一事,心里非但想着春纤认亲一事必得早早妥当,也是晓得黛玉的委屈,又见她旁个且不顾,先为春纤着急,便越发觉得难得,少不得为她分说明白:“放心,顾家那里已是妥当了的。蒋山长脱不得身,已是吩咐其子蒋昀筹办此事,又早早请了顾家宗族的人一道过来。前几日便已是到了,如今在顾家里休整。一应事体,都已是妥妥当当,后头又有我们夫妇,一处两家姻亲,又有宗族,旁人纵要挑剔,也无处说去。”

她口里说着,又拍了拍黛玉的手背,见她松快了些,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心生怜惜:“她自是不必愁的,倒是你,可要生受了这么些委屈,也无处说去。再如何,到底是那府里有收容教养的恩情,只这一件在,你若要说半句话,便要被人戳脊梁骨。”可不是,讨要春纤这个黛玉身边的丫鬟,又是表兄,既伤脸面,又因着瓜田李下这四个字,多少也损名节的。

说到此处,严夫人长叹一声,伸手将黛玉额前的几缕刘海轻轻掠了两下。

这却是她的真心话,黛玉生得品貌俱全,虽自幼娇惯了些,清高爱洁,却也不脱女孩儿家的格儿,又诗才出众,严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自然也爱她人品,怜其身世。

不想黛玉听得她这么一番话,却只微微一笑,眉眼舒展了开来:“嫂嫂怜惜我,方才这么说来。正经的道理,原就是舅家庇佑了我,有这一层在,便我受些委屈,也是合该的。说到底,也是两姓旁人,又怎能计较太多?且风疾知劲草,旁人若有心,总能知道我来。若是不能,竟也不算什么了。”她后头一句,却是早有筹算,暗暗点出陶家一件来。

这是正经的道理,严夫人自然也是点头的,然而她世情上面经历过的人,却更明白正理归正理,女儿家在这上面沾着了一点半滴,必要吃亏的。然而,对着黛玉,她也实说不出那样的话,只得在心底暗叹一声:只盼着那陶家也是明白透彻的人家,万不能为着贾家宠溺儿孙,糊涂不知礼数,竟自生了疑心,且将这一门亲事作罢。

心里念着这一条,严夫人却得早些操办春纤之事。杨家本就与顾家有亲,虽比不得蒋家,却也颇有守望互助,帮衬遮掩的世交之意。何况如今顾茂出人头地,会试名列第四,眼见着顾家又得兴起,春纤也是极妥帖周全的性情,容貌言谈,再无不妥。严夫人便着意周全,帮忙将事儿料理齐整。

一等到了日子,严氏便将春纤送至顾家。那里早已布置妥当,她只消在顾家宗族使来的两人并蒋昀跟前露个面儿,滴血验亲,后头在牌位前磕了头,又有烧香奉茶等等,一样样做妥帖了,便再无她的事,只在一间里屋坐着。这家里也有几个丫鬟婆子,早听得说这是自家大爷认回来的亲妹妹,原是做了旁人家丫鬟的,如今破镜重圆,重归家中。她们不免生出几分好奇,端茶送水间,依着众人性情,明里暗里打量两眼。

春纤哪里理会她们打量,只管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略吃两口茶,旁个再也不沾半点儿。她本是经历过的,这几双眼睛算得什么,依旧大大方方,再无半点儿局促,倒显得真有几分大家之气。里头一个老嬷嬷原是伺候过顾家老太太的,见着她这么个模样,出去便红了眼,口里念叨:“这才是我们家姑娘哩!”

旁个晓得她头前伺候过老太太,原是家中老人,忙上来问:“您老原是经过见过的,自然晓得,我们却是没福气见识的,只瞧着里头姑娘好,却不知道哪儿好。您也说一说,唠一唠,倒也让我们长个见识?”

那老嬷嬷便道:“你们没见过老太太、太太并老爷,方这么说。若是见过了,必定瞧得出来。大姑娘生得肖似太太,那眉毛眼睛儿,真个一模一样儿的。只是神情气度上头却是随了老太太并老爷,端端正正,极沉稳有度的,那端着茶盏吃茶的模样儿,活脱脱便是旧日老太太的样子,再没差错的!真个是顾家嫡亲的血脉,绝无差池。怪道大爷认定了人,一气儿将宗亲并蒋家、杨家两处皆请来,要将事儿做定。原是见着了真人了!”

听得她这么说来,众人皆是将心头一点小觑消去,明里再不敢露出打量的神色来。春纤原坐在那里,虽心里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复杂,却也略有所觉。只这些低下的人,非亲非故非尊非长的,她如今且不放在心上,想着前前后后的事,倒生出几分恍惚来。恰此时,外头帘子一掀,顾茂已是笑着入了内里,伸手摸了摸春纤的头,柔声道:“自此之后,你便是我的妹妹顾茜了。”

他口里说着,伸手将顾茜两字在她掌心一笔一笔,竟自写了一回。

春纤听得他这般道来,心里不由微微一颤,竟自想起穿越之前,自己名为夏晓一事,一时倒有几分怔忪。然而在下一刻,她暗暗将顾茜两字从心底念了两回,又瞧着顾茂眉眼舒展,遮掩不住唇角笑意,渐次也从心底生出欢喜来,口里应了一句:“自此后,我便是顾茜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理家事三言道黛玉

见她这般模样,顾茂心内欢喜,伸手握住她的手掌,轻轻捏了捏,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一日,在他心底想过无数回,在他梦里演过无数回,今番当真兄妹相认,骨肉团聚。分明是真情实景,他却觉得眼前种种,犹自梦中游一般,竟透着几分虚幻。

倒是顾茜回过神来,且还说出一句话来:“哥哥,族里、蒋家并杨家那几位,可都安置妥当了?”

见她提了这个,顾茂只是一笑,道:“不必担心,杨家夫妇我已然远送。至如族中叔伯,且有蒋大哥支应。蒋家与我们家自来情分重,若论亲近,便是宗族里头也是不如的。日后你见了他,不必拘束,原就是通家之好,论起来便是兄妹一般。”

所谓通家之好,便是一家人一般。便如顾茜与蒋昀,虽男女有别,只消不是私下两人相约,旁个时候见面却是不必藏掖退下的。顾茜早前虽也听到两家极好,却也没想到自己略提了一句,将三处并作一回来说,顾茂便先提了这一样。由此可见两家何等亲近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出神一阵,才是点了头:“哥哥放心,我知道了。”

顾茂便再不提旁个,只将一番心思放在与她细说家族渊源、父母旧事等等。顾茜自然细听,倒也渐次待顾家一应事体有个粗略印象。偏这时候,外头忽而报信,道是蒋昀来了。

两人便止住话端,皆是站起身来。

顾茜头前心中复杂,并不曾细看这蒋昀,如今更换心思,又是诸事皆定,顾茂之言犹自在耳,便着意细看。这一看,她只觉眼前一亮,暗叹:这蒋昀若说相貌,不过斯文修长,休说顾茂,便是宝玉也多有胜出。可若三人并作一处,旁人头一个瞧见了,大约还是他来,真个是形容气度,端得事好风仪!

她正自思量感叹,那边顾茂早已几步上前,一把将蒋昀拉住,口里笑道:“大哥来了。”回头与顾茜道:“妹妹快来拜见大哥。”听得这一句,顾茜便也上前来,目光流转,只在蒋昀面上凝视片刻,便垂头裣衽一礼:“昀大哥安好。”有了头前顾茂特地指点的话,她的称呼便有意更亲近些。

蒋昀忙虚扶一把,目光深深,里面却皆是欢喜欣慰之色,口里道:“你我兄妹一般,必不能生分了。”两下里见礼之后,彼此落座,蒋昀自与顾茂说了细故:“贵族中叔伯已安置妥当,杨家夫妇一去,后又使人送了一份礼来,道是林家姑娘所赠,却是与大妹妹的祝贺之礼。我固知其为大妹妹旧故,却不知情分深浅,便来询问。”

顾茜听得事涉黛玉,又是她的好意,便开口道:“林姑娘自来待我如姐妹,情分极厚,如今她身在杨家,且能顾及这些,却是一片真情。”她开口说来,顾茂素日知道她待黛玉的情分,当即点头称是,忙令人细细备了一份厚礼回送。

却是蒋昀听得她细细道来,情真意切,不免又看她一眼:果是顾家女,虽有前面做人丫鬟那件事在,却也能不避前情,不惧议论,端然大方,颇有世家之风,士人之心。料想那位林家姑娘,虽是女流,亦是出类拔萃之辈也。

心内想着,他口里只笑道:“大妹妹不亢不卑,颇有吾辈之风,然而新近归家,又无有姊妹亲近,不妨与这林家女公子投帖寄信,也可一解闺中烦闷。”

他一片好意,顾茜自是点头谢过,然而顾家再无长辈操持。往日倒也罢了,顾茂不过闭门读书,再无琐事,如今他新近登科,会试名列第四,如无意外,后头廷试一过,二榜进士再无差池,说不得还能企及一甲。这般人才,日后加官进爵,再是不难,不免有些新旧人家存了结交之意,往来走动间,倒有几分烦乱。

顾茜原是无事,见着如此,便张口将事儿揽了过来:“哥哥并大哥或是读书,或是外务,皆是忙乱,哪里还有功夫料理这些细故。倒不如我得空,还能细细料理了。”她既是张口,顾茂自然点头,便将一应仆妇并诸般事体交了去,又嘱咐了几句,心里却有几分挂念——不为旁个,只怕顾茜不能支应,反倒伤了她的体面。

谁知顾茜事儿办得极仔细,问了低下仆妇之后,又取了头前的账本、礼单,比着旧例并世情,一样样理出来。譬如回礼这一件事,她便能取不重不轻分量相当的一份礼儿回送。凡此种种,一一做了来,却还要顾茂过目来。

这般做了几日,顾茂见她样样周全,料理得当,省却自己许多俗事,又觉其辛苦,不免叹道:“原说你归家来,自然尽享安乐。不意还要你操劳家务。”说着,又极赞其精细能干,处置得当。

顾茜听得这话,便自一笑,口里道:“若总没事儿做去,反倒无趣。这些个事儿,旧日我在林姑娘那里,也总有见着听着的,岂能不学着几分——她虽是身子弱,这些家务细故却也能料理明白。”

听得谈及黛玉,顾茂心下有几分踟蹰,然而见着左右无人,兼着自家早有些异样肚肠,竟自开口道:“若她不是个好的,你怎会再三迟疑。自然金兰情深,倒是将我推去三尺开外。”

“哥哥又是胡说。”顾茜辩驳一句,想着自己前头迟疑的地方,倒也觉得有些心虚。又觉他并非旁人,且她自己也正为黛玉担心,此时便叹道:“林姑娘处境艰难,受了许多委屈,我又多得她青眼照料,如何舍得立时离了去?”

“那荣国府贾家,到底是功勋贵胄之后,林姑娘为其外甥女儿,略加照料,并无艰难之处,他们竟也不愿?”顾茂虽知寄人篱下四个字的难处,但听得顾茜所言,似乎不止于此,便有些诧异,又想黛玉芊芊弱女,不免又生出几分怜惜之情来。

顾茜踟蹰片刻,到底叹了一声,将贾家待黛玉种种事,一一道来,末了顿一顿,她便又道:“他们待林姑娘,却也并非刻薄,饮食穿戴,医药起居,一应照应得当。里头老太太因血缘之情,亦是疼爱有加。然而,窃取林家财务,挪为己用;专擅婚嫁之事,伤及闺誉,件件桩桩,也是不假。”

顾茂听得这些事,又知如今宝玉做乱,黛玉怒而离去,寄居杨家的种种,也是瞠目结舌。半日过去,他才冷笑道:“似这等钟鸣鼎食之家,何曾缺饮食医药之需?不过破费些银钱罢了,又算什么照料。似你们这等姑娘家,第一等紧要便是婚嫁之事。似这等窃取所寄嫁妆,伤及闺誉名节,又不善择婿,谈何照料之情!”

“哥哥所说是真,然而世情便待女子苛刻。若林姑娘说及委屈,旁人便是念及,开口一句也要提舅家照料的恩情哩。”顾茜说到这里,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目光凛凛:“再者,如今已是与她择了陶家子为婿,听闻今科会试,他名列二榜二十一,原也是一时才俊。又如何提旁个事?过不得几日,贾家将林姑娘接了回去,这事儿也就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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