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黛玉犹豫片刻,还是不曾说破,只当惜春一时回不过神。
然而,惜春心内却实在有些冷意的:她虽是冷情执拗,待这些个姐妹却也有几分真心。然而,这一二年,姐妹们竟都风流云散,各自出阁成家,独留下她一个孤鬼。
想到此处,惜春犹豫片刻,终究往妙玉处而去。
妙玉如今住在藕香榭,却也不曾动迎春的东西,一应东西皆是好生收拾了。就是她自己的东西,也不曾十分布置,是以惜春进来,倒也不觉与旧日如何不同,且与妙玉说些佛理经文等,又渐渐将及诸人:“我常觉佛中方有大清净,偏却是勘不颇世情。就是如今三姐姐定了明岁三月十六出阁这一件事,都让我心内不平。想来我也是个叶公好龙,竟无甚慧根的。”
“便有慧根,也须修行。世上常说顿悟,却不知若无有修行,如何顿悟?”妙玉不由说了两句佛理,方又回过神来,重将话题转回来:“再有你我俱是闺阁女儿,不曾经历悲喜离殇,纵有所悟,也是差了一层的。就是先前林姑娘颇有夙慧,可禅理虽通,实在行事上却做不到的。我瞧着你,倒有几分像她。”
惜春越发有几分闷闷的,垂眼叹道:“林姐姐那等聪明,也是看不透。可见若不出家修行,大约我也是不能超脱,得那自在清净的。”她这两句话,听得妙玉眸光微动,却不曾说破,只寻了些旁样话开解。
然而,惜春心中自有块垒,虽略略开解了些,待得告辞回了自己屋子,她又有几分烦闷起来:姐妹们一一出阁,自己虽不舍,却也由不得。何况二姐姐出阁成婚后,竟比头前好了许多,可见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儿。至如林姐姐,原不必担心。三姐姐那里,旁的不说,日后行事,便不用瞧着这个那个的眼色。可她们皆去了,独留下自己一个,东府那边儿会不会要自己回去?
想到东府那边种种污浊,惜春便越发厌憎烦闷。
“姑娘这是怎么了?”彩屏瞧着不对,忙将手上端着的茶搁下,走到惜春身边儿问道。
惜春见着是她,神色略略好转,却还是淡淡道:“想着一件事,心里有些发闷罢了。”彩屏听说,忙端了茶与她吃:“姑娘且吃两口茶,也略略发汗,总是能舒畅三分的。”惜春接过茶盏,吃了两口,果比头前好了些,彩屏又笑道:“说来正有一件喜事呢,姑娘知道了,必是能开怀呢。”
“什么喜事?若说的是三姐姐,倒是不必提了,我原知道了。这虽是一件喜事,可姐妹从此异地,与我也算不得欢喜。”惜春听了喜事两字,心里越发厌烦,伸手将茶盏搁在桌案上。
彩票忙笑着道:“三姑娘的事,昨儿都隐隐传遍了,如今更是上下皆知的,哪里是正有的一件喜事。这喜事原说的是二姑娘,听得说她送了信过来,道是又有孕了,且要请太太并姑娘们过去坐一坐。这可不是一件喜事?就是三姑娘,也又要做姨母了。”
“什么?”惜春吃了一惊,而后面上也渐渐露出几分欢喜,因笑道:“果真是喜事儿。如今府里也不知怎么了,一时无事皆是无事,一时有了什么事,竟都是赶着来的。既如此,你早点儿备下衣裳饰物,总要齐全了才好。”
彩屏自是应承。
然而,虽是早早预备,可真个出行,还是三日后了。
这却是因为贾母,她知道迎春又有孕,心内十分欢喜:“二丫头在家中素来贤良安静,如今为□□母的,倒是比头前行事妥当了许多。想来她也是有福的,又有菩萨保佑,方有这般光景。”说了这两句,她便令邢夫人、王夫人一道领着探春、黛玉、宝钗、宝琴、惜春等过去,又要预备些药材等物:“想来她也是思量府里的姐妹,如今索性一道儿过去,也是让她尽一尽姐妹情分。”
有了这番话,王夫人邢夫人过去后,虽也在迎春屋子里坐了坐,又问了两句话,瞧了头前的云哥儿,可事儿一过,她们便留下众姐妹说话,自去寻王妃等说话。
迎春见了,心里自是欢喜,一番顽笑后,她便将一封书信托给探春:“原我有一件事,想要老祖宗开口,也好成全了。只是现今我也不好动弹,不能亲自过去,只合托三妹妹了。”
这原是小事,探春自然一口应下,回去便将这信呈与贾母。
贾母听说后却有几分疑惑,因道:“如今她事事安稳,又能有什么事,还必要托给我?”口里说着,她也没指望探春说出什么来,只接过信后,又令鸳鸯用竹刀开封,自己则拿着老花镜细细看那书信。
不曾想,迎春还真有一件事相求,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贴身心腹大丫鬟司棋。却说司棋与其表兄两情相悦,然而其母却不愿意。她知道后,便有几分犹豫,谁知那个表兄如今怎么样,且司棋是她心腹,也实在舍不得。不曾想,司棋却与那表兄还有些消息,一口咬定他必是等着自己的,又十分恳求。
迎春思量半日,想着素日的情分,她究竟还是应承下来,特特送信过去,请贾母开金口。若是得了贾母一句话,司棋的母亲便是十分不愿,也会因着面上有光而动摇。
倒是贾母见着为了这个,不由笑道:“我说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她心软,竟求到我这里了。也罢,既是她开口,我这做祖母的略略说两句话,又有何妨。”说罢,她便令将司棋母亲叫来,道是要为司棋做媒。
司棋母亲万没想到这样的事,一时竟是怔住。好半晌过去,她方道:“老太太金口玉言的,自是最好不过,也是司棋的福气。只是不知道,老太太看中了哪个?”
“原是他们心内如意,方求个明公正道。”贾母也不直言,略点了一点,见着司棋母亲面色变了,方又道:“本来这样的事,我也不十分理会。谁知二丫头十分信重那司棋,有意成全了。既如此,我也少不得说两句话。”
那司棋母亲面上一时白,一时青,复又有些紫胀,好半晌过去,她才开口道:“老太太并二姑娘都觉得好,我又能有什么见识,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司棋如今在那边府里,这,这又如何成婚?”
“这倒不妨,不过我送个小厮过去罢了。”贾母摆一摆手,见她再无旁话,方点一点头,令人将此事及早操办了。司棋知道后,十分欢喜,又忙跪下来流泪道:“我让姑娘为难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欲结亲无处了心愿
司棋心愿得偿,自是满口应下,又含泪道:“若他连这一点子事都做不成,我必捶他!”
“小事罢了,没得赌咒发誓做什么。”迎春也不留意,只摸了摸尚未显怀的肚腹,因笑道:“只说与我这一个积阴德,也是该的。何况咱们这么些年的情分。”
绣桔在旁抿着嘴儿笑,因道:“奶奶慈悲,才是如此呢。旁处再没有这般慈悲的。”
“也只你一心哄我罢了。”迎春因得了婆婆教导,夫婿提点,现今又育有子女,虽仍旧是本性和软,到底有几分历练出来,一些个人情世故等等比头前强了十倍。这会儿听了这些个话,她也只是笑:“旁的不说,我们家那些个姐妹,哪个又不是心眼明白,知情知礼的?倒是我头前还混沌,如今方渐渐有几分明白过来。”
司棋却道:“旁人是旁人的,奶奶一心待我好,才是我的福气。”绣桔倒勾起心肠,虽也点头称是,后头却话头一转,道:“奶奶出阁了,后头林姑娘、云姑娘、三姑娘她们,也都说定下来,不出二三年,大约都要发嫁的。”
“可不是。旁的不说,林妹妹也就这一二月了。旧日她待我也亲厚,我有心常邀她来走动走动,又想这里到底也拘束,不如她出嫁后姐妹们多走动走动。到底也是这么些年的情分。”迎春说到这里,不免生出几分感慨:“这也是好的,不比三妹妹,原说着姐妹们怎么也必在京中的。不想忽而生出一件事,她又须往北疆去,三五年的只能书信往来。”
“奶奶何必伤感,天底下有聚有散的,方有团圆之喜。就是三姑娘,原也有心胸气概的。若是林姑娘须得随夫驻边,我们必要担心的。若是三姑娘,便有骨肉离散之悲,她也能少了夫家辖制,正能大展拳脚呢。”绣桔劝了两回,又笑道:“奶奶倒是早备下东西要紧,几位姑娘的添妆,后头又有外甥、外甥女儿的这礼儿那礼儿,一样样都得备下呢。”
迎春听了,方有几分笑意:“可不是,虽是姐妹不比在家中那般聚在一处,到底成婚生子方是道理的。我只想着愁事,竟忘了喜乐两字,且在后头。”她自成婚后,竟比家中自在三分,不免将出嫁成婚看做一桩好事儿:“添妆的东西,我倒是要好好想一想。林妹妹与我的添妆十分丰厚,三妹妹也不同旁人,就是云妹妹,她嫁妆大约有些减薄,竟都要精心些才好。”
她正自说着,那边儿贾母眼见着黛玉婚事将近,一应嫁妆俱是齐全了。她心内也是欢喜,又恐自己年老有些想不到的地方,便将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尤氏并凤姐请来,笑着将那嫁妆单子递过去:“玉儿那丫头将要出阁,她的嫁妆一应俱是我打点的。虽也跟对她母亲那会儿一样尽心尽力,到底我也老了,总有一二想不到的地方。唯恐少了什么,咱们家竟叫人笑话不成体统。今儿便请你们过来,也与我瞧一瞧,掌掌眼,若有什么不妥的,早早改了去才好。总不失咱们家的礼数,也全了待林家那边的心意。”
“老太太经手,只有十全十美的,这是有心教导我们呢。”凤姐最是能凑趣的,兼着邢夫人、王夫人先取了单子细看,她便先开口笑道。
尤氏也一径点头,笑道:“正是这么个话。”
贾母却摆了摆手:“必有不妥的。旁的不提,这么些年外头的新鲜花样儿,我便不如你们。且如今太平日久,这些儿女婚事也越发热闹起来,一些个规矩礼数也总有几分不同。这些个总要顺着世情人情的,一一改过了才是。”
说话间,邢夫人已是将那礼单递给了王夫人,低头端起茶吃了两口。这些东西她虽是有几分眼红,到底与己无关,且里头十成九五皆列明了林家财货,便觉心里畅快了些:旁的那些个东西,本就是老太太的体己,没得自己多少份儿,与了林丫头就与了。且这林丫头,老太太原有心与宝玉的,偏那一个不愿,生生拗了去。如今瞧着这一份家私,怕不得悔痛了心肠。
她所想的,正是王夫人所思。头前知道林家很有一份家私,可官中已是吞了好一份儿的,她心内也思量着,剩下的古董物件儿,也就面上光鲜罢了。不曾想,就是去了那么多,现留下的银钱田宅并古董也俱都不凡,连着贾敏并先前林老太太的嫁妆也一分不差。如此正经算一算,竟是一注一二百万的家私!
而这些个,原都可与宝玉的。
王夫人思量到此处,不觉触动心肠,生了几分悔恨之心。只她转念想到薛家大富,宝钗的嫁妆便有不如,可她人品贵重,端方贤良,竟也胜过了。由此,她不免将头前贾母、贾政之意忘了五分,暗想:如今旁的也不能了,总要与宝玉定下宝丫头才好。就是十分不能,后头再与宝玉寻摸,总也不能逊色这林丫头的家私,宝丫头的性情。
心内想着,她听得贾母的话,却还有几分复杂。
只这会儿不合多说,王夫人到底堆出笑来,一面也不细看,匆匆几眼,就将那嫁妆单子递给尤氏细看,一面道:“虽老太太这般说,可我也久在家中,不知道外头的新鲜花样儿,竟挑不出什么不好的。只一件,如今既是旁的都齐全了,可得早早备下酒宴一应东西才是。”
贾母便点一点头,道:“这话不错,原你也周全。”另外的邢夫人也是说了两句话,拿着迎春婚事做例子提了两句,不过凑趣的意思罢了。另外尤氏、凤姐已是得了单子,一番细看,心里俱有几分发酸,暗想:真是好大一注嫁妆,偏与了旁人去。
只她们又低了一层儿,说不得什么话,凤姐又自来与黛玉好的,酸妒一过,还是打点起精神来说了些新鲜事体,什么花样儿宝石绸缎等等,不一而足,竟正经与贾母商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