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我往,落春和凤姐彼此之间客气来客气去,落春不说来意,凤姐竟然也不把话题往正题上引,两下里就这么寒暄客套着。若论心眼和口齿,十个落春也不是凤姐的对手,终究最后还是落春耐不住性子,说出了她的来意:“前几日我去看望姨母,路上的时候恍惚看见好像安平侯家里的一家老小凄惶的被官差拉着从街面上走过,好奇之下我停车派人询问,才知道,安平侯家犯了事,引得皇上雷霆大怒,一家子都下了大狱不说,还被籍没家产,家人奴仆充公发卖……我看到的那天正是他们一家子被抓的时候。我还记得去年府上请吃年酒,安平侯一家还曾过府,当时光鲜亮丽的模样和现在,真是鲜明的对比。”
别看贾府请吃年酒的时候曾经宴请过安平侯,但是实际上贾府和安平侯家交情平平,不过是因为都是京中勋贵,所以有些往来罢了,但是世家之间,纵是平时疏于往来之人,彼此间的消息总是不曾断了的。安平侯家犯事被抄这样的大事,王熙凤还是知道的。不过听说归听说,她顶多叹息几声,感慨几句也就丢开手去了,因此此刻听落春提起安平侯家,心中纳罕,觉得落春不会无缘无故说起他家,不由得挑起细眉,凝神细听起来。
“原本我以为安平侯家就此败了,再无翻身之日,谁知又听说安平侯家在祖籍有近千亩祖茔之地,这些土地都是祭祀产业,虽然家产被圣旨抄没,但是这些土地却是管家律令不得抄检的。因此虽然安平侯家倒了,但是这千亩祭祀之地,到底是条后路,子孙衣食读书都有供给,祭祀仍可永继,香火得以延续,这样一来,保不定家族哪一天又振兴起来了呢。由此可见这安平侯家可谓是深谋远虑,未虑胜先虑败,只有这样,家族才能得以永继,所以这过日子,不思以后,终非长策。我打听了一下,咱们家祖茔四周的田地并不多,而且这祖茔的供给地亩是不消出税赋的,既然这样,何不趁今日富贵,在祖茔附近多多的置办些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如此一来,不仅省下好多钱粮,便是将来家族有个万一,也有个退路。”
凤姐笑道:“妹妹这话未免太小家子气了,我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差那几个赋税小钱?祖茔的供给地亩是不消出税赋,但是我们家现有的世袭庄子,五六千亩地都是祖辈们在太/祖的时候封赏的,子孙承继,也是不需要交赋纳粮的。祖茔附近不过是几亩薄田,没什么好出产,何况附近的田地都是有人家的,要是买下来,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精神和多少人家打交道,有这个功夫,外面不知道多少肥田熟地都弄到手了,没得去盘算那些小虾米,累心又伤神!”
“再说,安平侯家有此番祸事,那是他们家犯下了大错,不好好为皇上尽忠效力,这才有此一劫。我们家可不比安平侯家根基那么浅薄,乃是从祖辈起跟着太/祖皇帝一起打江山的,出生入死,这爵位是拿性命拼来的,一家子皆是赤胆忠心,这样的功劳就是告我们家谋反都没什么要紧,哪里会有这等祸事?况且,无缘无故的做起这等事来,也未免太晦气了,好像巴不得招祸一般,谁不是盼着自家平安呢?”
落春听了,忙道:“二嫂子说的是哪的话,我自然是盼着家族昌盛,绵远不断,但是说句不好听的话,那不过是一个美好希望,可有成为现实的可能性?若是家族真的能永继不断,就不会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了。我之所以想着在坟茔之地多多置办地亩以作祭祀之田,并不是为了那个减免的税赋。正如二嫂子所言,那规矩不过是照拂小户人家的,于我们这样的人家而言,无论交与不交,都不过是一点小钱,根本不用放在心上。我只是瞧着,往年一到清明或者先祖们的日子,四时祭祀的时候,府里上下都忙得不得了,不单要忙活这边的事情,还要安排采买金陵祖茔祭拜的时候所要用到的东西,一样一样备齐了再拉过去,每每都要忙乱好几日才得齐备。因此我便想着,倘或金陵那边能自有出息,不需要这边再出供给之费,直接就备下,岂不是能省很多事?家里这边也就不用那么忙乱,二嫂子届时也可以减免些差事,稍微休息休息,不至于到了那几日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凤姐听了落春后面的话,心中动疑,以为她意有所指,笑道:“六妹妹想的真是周全,连我到时该歇歇都想到了。我倒要谢谢妹妹替我着想的这份心了。其实每年也不过就忙乱那么几日,根本不算什么。”跟着长叹一声,似假还真的抱怨道:“我这个人呀,就是个操心的命,让我累点我倒不怕,真要让我闲下来,恐怕我反而会闲出病来。”
落春见凤姐一直不肯答应,无奈之下进一步劝道:“二嫂子你再考虑考虑,这真是一件利于子孙的大好事。而且那边置办起来,虽说要费些功夫,而且一时花了大项出去,但是长久的算下来,从此每年祭祖的花销就能减免好些,而且自此之后,四时供给也都有了出处,不用这边再拨给,算下来,其实是省钱的,还省了不少心。这可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凤姐笑笑,不以为然的说道:“好妹妹,这些事你就不用管了,我这边心里有数。”说完也不让落春在说话,直接端茶送客。见状,落春只能无奈的叹息着离去。
☆、第51章
站在贾家空荡荡可以跑老鼠的银库里,挖地洞挖得灰头土脸,满头大汗的落春无语了。不说金山银山,至少也该有个金箱银箱吧?东西呢?看着偌大的空旷的在里面说话都能听见回音的银库,落春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凤姐不答应她置办祭田的计划了,不说其中要花费的心力,单说银钱都不知道从哪里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因为银库一事,落春这几日一直提不起兴致来,无精打采的。她屋里的人看在眼里不由得担心起来,只是不知道缘故,所以无法可劝,因此总是鼓动落春到其他人处走动,借着姊妹之间的笑闹分分她的心。落春不爱动弹,但是却不过关嬷嬷、品绣和纱织们的劝说,最终带着几样精巧细点去贾敏处探病。
问候了贾敏几句,叙过寒温,落春就被贾敏打发和黛玉去暖阁另坐去了。落春和黛玉分宾主隔着小炕桌在炕上坐下,立夏端来刚刚沏好的茶过来,知夏则在炕桌上摆上配茶的细点,一碟是厨下送来的刚出锅热腾腾的小包子,另外两碟是仿内制的金丝酥和千层酥,还有一碟是新制的松子糖。
黛玉指着那碟包子笑道:“这是正宗的淮扬口味的五丁包子,看似简单,却是最讲究不过。首先包子的面皮要洁白胜雪,吃起来则软中带韧,食不粘牙。所谓的‘五丁’则是从其‘三丁’的基础上发展而来。三丁又称三鲜,即鸡、肉、笋;鸡丁选用隔年母鸡,既肥且嫩;肉丁选用五花肋条,膘头适中;笋丁根据季节选用鲜笋。三鲜一体,津津有味,清晨果腹,至午不饥。以这三丁作馅,鲜、香、脆、嫩俱备,肥而不腻。传说本朝太宗皇帝南巡驾临淮扬的时候,要求早点‘滋养而不过补,美味而不过鲜,油香而不过腻,松脆而不过硬,细嫩而不过软。’本地厨师别出心裁,在三丁的基础上又加上两味:青虾和海参,从而变成了‘五丁包子’。这可是我们家厨子的拿手手艺,快趁热尝尝。”
落春依言尝了一口点心,果然鲜美无比,五丁中的五味合掺,则补、鲜、香、脆、嫩皆备,满口鲜香。看落春吃得香甜,黛玉又道:“吃这包子配这‘魁龙珠’茶才更是令人叫绝。这种茶乃是选用浙江龙井、安徽魁针、江苏珠兰等名茶搭配窨制而成,取魁针之色,球兰之香,龙井之味,头道茶,珠兰香扑鼻;二道茶,龙井味正浓;三道茶,魁针色不减,色香味俱佳,乃是淮扬‘春来茶社’的秘制。你倒是有点口福,现在喝的这是父亲派人新送来的,早前我们上京带的那点早已经喝完。”
落春听了黛玉的话喝茶配点心,只觉得满口生香,唇齿留芳,对黛玉的推荐忙不迭的表示感谢,笑道:“嗯,如此说来,倒是我偏了林姐姐家的好东西了。”一语未了,外面传来脚步声,“这几天天气突然变得很冷,妹妹可还习惯?”说着掀帘而入,正是宝玉。
黛玉见是宝玉,一边让座,一边面带微笑的说道:“还行,多谢宝哥哥惦念。”落春见宝玉缩着肩,笼着双手,把手放到嘴边不住的呵气模样,很是奇怪的说道:“看宝二哥你这副冻得哆哆嗦嗦的模样,外面有那样冷吗?就这副模样,还来动问林姐姐,真不知道你和林姐姐到底哪一个才是在南边长大的?你这身上不是穿着大衣服呢嘛,就算没穿大毛的,难道袭人没给你带手炉?”边说,边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宝玉。
宝玉接过来,笑着说道:“其实没那样冷,只是有点冻手!袭人原本是想给我带手炉来着,我想着从老太太那到这边总共也没几步路,嫌麻烦,就没带。”目光落在桌上的茶点上,笑道:“你们倒是会乐,闻着香气,我这食欲倒上来了。”转身正想吩咐一旁侍立的丫头拿碗碟筷箸过来,紫鹃已经把东西都拿了过来,放到他跟前。
看着宝玉在那里大吃大喝,落春忍不住笑道:“宝二哥慢着点,小心别噎着。看你这副样子,若是老太太和太太看到了,还以为服侍你的人几天没给你吃东西呢。我说,宝二哥你也差不多点,这桌上的点心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我和林姐姐两个呢……”不等落春把话说完,站在下面的黛玉奶娘王嬷嬷笑道:“没事的,宝二爷尽管放心用,难得对了宝二爷的胃口,这么点子东西算什么,不够的话厨下还有呢。”落春在旁凉凉的补了一句,“我可不是怕宝二哥你吃,是担心你吃多了积了食,回头肚子痛,被老太太和二婶怪到我和林姐姐身上,届时除了我俩,只怕这屋子里的人都有不是,说不定还要怪到姑妈的身上。”一句话堵得下面伺候的人说不上话来。
被落春取笑奚落宝玉也不生气,只是嘻嘻的笑着,不过在听了落春后面的话之后不由得放慢了筷子。知夏又送来消食的陈皮酸梅茶来,宝玉痛喝了两盏,这才罢了。三人坐在炕上慢慢的闲谈起来。落春又坐了一会儿,见时辰不早了,就起身告辞,正要往外走的时候被黛玉叫住,知夏捧着一只洒金妆彩手箱过来。
黛玉指着手箱说道:“家里来人,带了一些南面的物件过来,也没什么新奇的东西,只是到底和北面的风格不一样,看个新鲜吧。这些是准备分送到你屋里的,既然你过来了,干脆就直接带回去,也省的我这边的人再跑腿了。”
在落春身后的品绣在落春道完谢后,走上前从知夏手中接过手箱。一旁的宝玉不让落春走,起哄非要见识一下黛玉送她手箱里的东西,无奈之下,落春只好将箱子打开给他看。里面左不过一些荷包、丝络、胭脂和花样子等物。唯一特殊的是有一套刺绣专用的套针,装在一个牛皮鞣制的皮套里,如果落春猜的没错的话,这东西应该是特意给她准备的礼物。
落春正拿着一叠透着香味的花笺欣赏,眼角的余光看到宝玉手里拿着一个白瓷盒,正把里面香甜红艳的胭脂往嘴里送去。她手疾的拍上宝玉的手背,“啪”的一声打落宝玉快要放到嘴边的手,挑眉质问道:“宝二哥,你这吃胭脂的毛病多早晚能改?”见宝玉垂眸不语,她没好气的斜睨了她一眼,说道:“你要是不愿意改也没关系,你喜欢吃,哪怕把它当饭一样,一日三餐混个饱,只要离了我的眼前你就是吃下个大天来,都无所谓,但是在我眼前,不行。我可不想回头被二叔知道,闹起来,我跟着垫背去。”说完,劈手夺过宝玉手里的胭脂盒,丢到手箱里,和黛玉打过招呼就带着品绣离开了。
至晚间到贾母处吃晚饭的时候,落春发现黛玉和宝玉之间气氛怪异,宝玉一直在找话题和黛玉搭话,但是黛玉却神色淡淡的,十句话里回不了一句,也没个笑脸。想来在她走后,这两位不知道因为什么,拌起了嘴,斗起气来。不过府里的人都知道,纵是在人前,这两人一贯是这般吵吵合合的,因此对于此情此景,贾母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随他们两小自去闹去,并不作真。
王夫人看不得自家儿子在黛玉面前如此低声下气,被“作践”,于是就把他叫到了自己的身边。只是宝玉的心全都在黛玉的身上,口里虽应着她的话,但是眼睛却恋恋的望着黛玉,如此分心之下,在和王夫人的对答上不免上句不接下句,驴唇不对马嘴。王夫人哪里看不出宝玉是在敷衍自己,他的心神根本不在这边,顺着宝玉的视线看去,落到黛玉的身上目光忍不住带了一股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