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贾府出事,除了自己身边被放出的品绣她们,其他丫头们的命运如何落春一无所知,她也没去打听,因为如果这些丫头们结果好也就罢了,若是不好,偏她又没有能力伸出援手去救她们,所以落春干脆对此不闻不问。因此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从府里出去的丫头们的下落,闻言她忍不住问道:“除了这些人,其他人的下落宝姐姐你知道吗?”
宝钗扫了她一眼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香菱和鸳鸯她们提了那么几句。外面买来的,有家人,像袭人被她哥哥买了回去,司棋被她外祖母家买走了,……剩下的府里年轻的丫头除了晴雯这几个进绣坊的,好像大多没落什么好结果,毕竟她们都生的不错。晴雯她们几个,若非碰到了茜雪,在绣坊去挑人的时候帮着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就被那污秽不堪的地方里的人给买去了。就算是这样,晴雯那个丫头因为生的好,那个地方出的价钱高,绣坊不肯出太高的价钱,最终还是茜雪拿出积蓄把她买下来的。剩下的管事和管事媳妇们,好像除了有几家刚做官暴发之家买了些人回去之外,下剩的都被内务府打散分到下面的皇庄或掖庭去了。”
茜雪?听到这个名字落春一怔,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位虽然也是宝玉的丫头,但是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被撵了出去,所以落春一时没记起来。晴雯和她交好,当初曾经因为她的被撵而大报不平,谁又能想到,当初离开府里,觉得茜雪纵使有在府里攒下来的东西,但是日子又哪里比得上府里舒服,更何况,她是在府里的“凤凰蛋”宝玉身边伺候,所以府里的丫头们在知道茜雪离府之后,都在心里忍不住叹息,觉得她可怜。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风水轮流转,究竟谁才可怜现今已然明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昔日茜雪的被撵,与今日旧识大部分沦落烟花之地的结果相比,好太多了。与之交好的晴雯更是因此得以脱离险境,何尝不是意外之喜。
饭菜做好了端上去,虽然薛家没有男人,不过因为薛姨妈是长辈,所以她坐在席上和贾琏一起陪客。席上薛姨妈不住的对柳湘莲说着抱歉,饭菜简陋之类的话。说句实话,落春也觉得有些寒酸了,但是从贾琏的表现来看,似乎薛家这次的饭菜已经很不错了。
事后,落春从贾琏口中得知,他到薛家帮着办事的这些天,吃饭的时候顿顿都是青菜豆腐,里面好不容易放两片肉,还是做油的,吃的则是少少掺了一点面米分的高粱面窝窝头,虽然高粱这种粗粮已经尽量磨得很细了,吃起来并不拉嗓子,但是并不代表它能有多好吃。尽管贾家丢爵罢官,贾琏再也不是昔日那个“骑马倚斜桥,满楼□□招”的风流侯门公子,家里的日常用度也大不如昔,但是也没有落到这个地步。若非因为薛蟠的事,贾琏在外面跑,请人办事的时候偶尔请吃饭,能跟着改善一下,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无法忍受,想罢工了。
对此落春很是不解,薛家既然还能拿出钱来为薛蟠走动,想来手里应该很是有钱的,不至于难于此吧?面对她的疑问,贾琏冷笑了一声,解密道:“薛家号称家资有百万之富,并不意味着他们家现银就有百万,而是把田庄、店铺、宅院、古董、金银珠宝等所有的家产加在一起。但是自从薛蟠的父亲过世之后,家里的生意江河日下,原本蒸蒸日上的生意一旦走下坡路,商场如战场,本该值一万两银子的商铺除了房子还值点钱之外,其他的也就折不上什么价了,薛家因此可谓是元气大伤。薛蟠这一枝是长房嫡枝,有些生意虽然握在他这一房手里,但是并不意味着就完全属于他这一房,所以在薛姨妈带着两个孩子上京的时候,就意味着她除了能把隶属皇商名头下的商铺带走,家里其他方面的生意都被她给放弃了。”
“之后为了了结薛蟠的人命官司和送宝钗进宫的事,薛家没少往这两个坑里扔钱。薛蟠又是个手头散漫的,贾家又有一干子弟跟在他身后帮闲,他花钱如流水。家里有皇商的名头顶着还好,总算还些进项,不至于坐吃山空,但是皇商的名头一丢,薛蟠又下了大狱,薛姨妈和宝钗不过两个弱质女流,纵使宝钗能干,可是她不过一个未出闺阁的姑娘,面对外面的事,还有家里下人的拐骗,也没什么好法子,……”
听贾琏这么说,落春忽然明白为什么薛家不见一个仆役的缘由了。想必薛家出了事之后,薛姨妈带着宝钗搬出来之后,家里的下人有人生了异心,想必是偷了薛家的钱财跑了,经此一事,薛姨妈和宝钗风声鹤唳,担心留下的人有样学样,所以就都打发了,至于为什么之后没有再找下人回来,则是另一码事了。只是落春迟疑了一下,说道:“虽然我们家落魄了,帮不上什么忙了,但是不是还有王家呢吗,姨妈可是王家的女儿,难道王家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王家?”贾琏冷哼一声,嗤笑道:“哼,若非王家,薛家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姨妈从咱们府里搬出来之后,就求到自己哥哥的头上,只是王家本就因为薛蟠的事吃了瓜落,这个时候撇清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肯再趟这趟浑水?偏姨妈不知道,还傻傻的指望着娘家,却不想送到娘家让帮着打通关节救薛蟠的银子被王家拿去还了家里欠的国债,若非被宝钗无意中从王家的下人口中得知真相,恐怕薛家的家财全都送到了王家的手里了。知道真相后,姨妈和娘家嫂子大吵一架,王家见从薛家再也弄不到钱财,干脆变了嘴脸,将姨妈扫地出门,自此两家断绝往来。”
“家里没有个男人,只有几名女子,这个时候摆出有钱的模样,不是擎等着招贼吗?所以为了避免麻烦上门,只能装穷。再说,薛蟠这事可是通了天的,要想把他救出来,谁知道要花多少钱,王家摆明袖手不管,我们家有心无力,真到那个时候,一文钱都是好的,更何况,还要虑着以后,所以姨妈她们在装穷之余,自然也要想法设法节省,吝啬一点也正常。”
听了贾琏的诉说,想到当初贾家败落之后,贾母让贾琏和凤姐去王家求助,拿回的两百两银子,落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人情如纸,老人说患难时见真情这话可是一点没错。
☆、第138章
柳湘莲和贾琏开始为薛家薛蟠流放,薛姨妈和宝钗要一起跟着去的事在外面奔波,薛姨妈和宝钗在家只要闲下来就是做针线,这种情况下,落春呆在薛家很是不自在,干活吧,似乎除了针线之外,她没什么可做的,但是她在薛家停留不了多久,这点时间绣不了大件,顶多绣个帕子什么,而且还需要手脚不停。
落春的针线是一等一的,原本她学这个是为了想着贾家败落之后借以谋生的,只是计划有变,在她的谋划下,贾家虽然落魄,但是日子还过得去,特别是在贾赦一家和贾母、贾政一家分开之后,生活越发的好了起来。女红这个东西,闲的时候玩一玩还可以,但是把它当营生,落春一点都不喜欢,只是这个时代,女子谋生而不被人诟病的手段就那么几个,所以落春不得不学,并且把它学精,如今既然家里的生活不用她操心,她自然也就懒怠着再动手了。而且她和薛家的关系也就那个样子,让她为薛家做活自然是不愿意的,因此看着薛姨妈和宝钗在那忙,她打了一声招呼,带着郑嫂子出了门。
京城并没有因为少了贾家而有什么变化,落春随意的走在街上,不知不觉的竟然走到了荣宁街,看着原本热闹喧嚣的荣宁街变得静寂寥落,她不由得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楚。她绕着荣国府慢慢的走,她以为她因为早就知道了荣国府未来的命运,并且她在府里的日子过得也算不上舒心,所以对荣国府没什么感情,但是看着眼前高大的建筑,黛瓦青墙依旧,却因为少了一股人气而显得黯然无色,落春知道她错了。
眼前的荣国府,除了大门口挂着的那张御笔的“敕造荣国府”大匾被摘了去,守在门口当值的仆役不见了,朱红色的大门紧闭之外,似乎和之前没什么分别,还是高墙大院,房子依然是当初的模样,但是落春知道,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这座宅子在被皇家收回之后虽然一直被空置,并没有分赏出去,可是落春知道,这不过是早晚的事。从自家迈出府门的那一天,哪怕府里东山再起,这座宅子再也没有回到自家手中的可能。
当年国家初立,京中地广人稀,荣国公作为开国功臣,深蒙帝宠,荣国府不仅位置好,而且占地广。但是这么些年下来,不说京中多出来的豪门权贵,单说皇室子弟繁衍,分封下来,哪怕是个亲王,可能都比不上荣国府的地理位置和住宅面积。这种情况下,荣国府被皇室收回,就算不是做为亲王或者郡王的府邸,也会被皇上封赏自己的心腹重臣,所以荣国府的牌子在摘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这座宅院再也没有了姓贾的可能。
落春很早就知道了这一点,原本她以为她是不在意的,但是她忽然发现,其实她不是不在意,而是因为她知道,在意不起,所以不敢在意罢了。以前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闪过,如今再看自己以前的家,落春心潮起伏,不可否认,她在府里是生活的不好,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曾经的不愉快似乎都忘记了,留在脑海里的反而都是一些美好的事情。站在自己曾经偷着进出的荣国府后门,落春驻足良久,神色复杂。
“贾姑娘,郑嫂子,好巧,竟然在这里遇见了。”柳湘莲打招呼的声音将落春的思绪拉回现实。落春回过头,看到柳湘莲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身后,她不由得有几分意外,柳湘莲这两天跟着贾琏在外面帮着跑薛家的事,衙门和荣国府根本是两个方向,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因此有些诧异的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湘莲道:“哦,我过来办事,无意中路过这边,看到郑嫂子和贾姑娘,就过来打声招呼。”他看了荣国府这座深宅大院一眼,说道:“贾姑娘,恕在下冒昧的说一句,往事以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阖家平安比什么的重要。”
面对柳湘莲的宽慰,落春勉强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强笑,隔着高高的院墙,往府里望去,缓缓的说道:“从这里过去,绕过后廊和下人的院子,就是我们一家的住处。因为是从府里的花园隔断出来的,所以比不得荣禧堂那边轩竣壮丽,正房、厢房、游廊,悉皆小巧别致。其实两下各有千秋,但是荣禧堂是府里的正堂,意义不同。明明是父亲承袭爵位,但是荣禧堂我们大房却不能住进去,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所以心中不免有不平之意。正因为这股不忿,所以父亲和叔叔不怎么和睦。我母亲是继室,娘家家世不显,膝下又只有我一个,因此明明是长嫂,但是却处处低婶婶一头。在府里没有出事之前,我曾经不止一次的盼着府里去爵丢官,可是真到了那一天,我也没有多高兴,就好像是意料中的事,似乎是那么的云淡风轻。可是今日我站在这里,忽然发现,我不仅不高兴,而且还很伤心。原本我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但是现在,不要说主人,恐怕我连作为客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闻言柳湘莲翕动了几下嘴唇,想要说些安慰的言语,但是良久却不发一言,因为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才好。左顾右盼之下,看到了站在一边的郑嫂子,不由的把求助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郑嫂子宛如没有看到柳湘莲的目光一般,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郑嫂子也不是傻瓜,她也是从年少的时候走过来的,柳湘莲对落春的那点心思她自然也看了出来,而且不仅看了出去,她还看出,贾家除了贾赦这个除了自己,对其他人都漠不关心的不清楚之外,邢夫人、贾琏夫妻这三位主事之人也都看了出来,但是这三位,并没有对此采取什么阻止的举措,显见对此事就算不是抱着乐观其成的态度,也是不反对的。
譬如这次落春由柳湘莲陪着来京,虽然一直说贾柳两家算是通家之好,不必避讳,并且还有郑嫂子陪着,但是贾家和柳家有什么交情?理国公柳家和身为荣国公的贾家有交情,和沦为平民百姓的贾家一点交情都没有。而荣国府时的贾家是看不出上出身理国公柳家旁支的败落子弟柳湘莲的,这样的人哪怕出现在宝玉的身边,在当时的贾家人看来,地位比照曾经做过宝玉伴读的秦钟还差着,只能作为帮闲存在。毕竟秦钟再不好,还有个嫁进宁国府的姐姐秦可卿呢,而柳湘莲有什么?柳家和贾家真正有交情的时候是从贾家搬离荣国府开始的,而且一开始根本是柳湘莲和宝玉交好,和大房这边根本没有关系。郑嫂子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但是不妨碍她知道,这位柳二郎可能会成为自家的六姑爷。所以虽然郑嫂子跟着一起过来的,但是她还是很有眼色的,如果不是发生什么必须她出面阻止的事情,那么在柳湘莲和落春面前,她努力的让这两位当作自己不存在,不去碍眼,当然,也不会去掺和这两位的事,所以面对柳湘莲求助的目光,她只当作看不见。
其实落春和柳湘莲说这话根本没有想着让他说些什么,因为不管柳湘莲说什么,他都不是当事人,无法体会她真正的心情,而那些宽慰的言语,不用柳湘莲说,她自己都能头头是道的说出好多,甚至比柳湘莲说的还要好听,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再说,贾家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可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或许因为一时感触而有些伤感,但是却不会后悔,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若是她不出手,贾家的下场要比现在惨得多,她其实是救了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