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本朝如何?”林瑜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
戴梓内心不太像卷进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之中,谨慎地道:“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刚说出口,就听对面的额少年轻笑一声,他不由得涨红了脸。
见他这般,林瑜就道:“看来您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得话。”他收了笑,无端地叫戴梓胆寒起来,“那您又觉得在本朝皇族的眼里,我们这些汉人又是什么?”
戴梓脸色刷得一下惨白。
良久,见林瑜不依不饶,一双乌黑的眼睛沉沉地看着他,不由得哆嗦着嘴道:“难道你就有什么办法不成?难道,你还能造反不成?”
林瑜无所谓地道:“我想看看真正的四海升平呢!”他接过黄石递来的茶壶,给两人分别倒了一盏道,“不知您又对北魏孝文帝怎么看?”
图穷匕见。
戴梓被林瑜这一出又一出的已经有些吓傻了,听到孝文帝反而有些缓过神来。他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秀雅至极的如玉少年,缓缓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林瑜捧着茶盏,遥想过去:“黄帝战蚩尤,世间再无蚩尤部。三皇五帝、春秋战国,我们的祖辈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乃至有秦一统。汉家尚武,乃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及至唐时,武勇之气尚在。才有万国来朝,至今仍由外国人将我们成为唐人。偏偏到了宋时,赵家兄弟得国不正,一味打压武人,失国祚于蒙古。”
说道这里,他冷哼了一声,低垂的眉眼中竟是轻蔑:“所谓胡人无百年国运,既然有这样的一句话,想必不会有人以为那个一等蒙古二等色目人三等汉人的朝代,是什么好时代吧!”他盯着戴梓颤抖的眼珠子,道,“所以,历朝得位之正,莫过于明。”
“难道你想重开战端不成?”林瑜的一句句一声声都割在戴梓一个文人的心上,他们不是不学史,难道真的就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吗?
“战火?如果哪一天真的需要的话。”林瑜在烛火下显得玉白的脸蛋虽然含着笑,但是戴梓就是觉得那笑容冷硬地叫人觉得寒冷,“如果有一日我不得不做出那样的选择的话。”
是的,林瑜虽然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状况,但是如果真的有这一天的话,他不会逃避。甚至,他一直在为这样的可能而做着准备。
“如果,本朝有一个孝文帝呢?”戴梓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地问。他知道自己说不过眼前的少年,就算他再坚持着心中摇摇欲坠的名为忠诚的线,但是他自己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已经被说服了。
林瑜轻快地笑出声来:“那不是很好吗,从此时间再无鲜卑,只有一个华夏,多好!”他轻松的笑声穿透戴梓的鼓膜直达他的心底,仿佛真的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一般。
戴梓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然后艰难地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有其他的选择吗?”
就见林瑜歪着头看他,道:“林家从来不养闲人,老先生也可以做做别的。”话虽简单,却也有不勉强他的意思。
戴梓挣扎了许久,最终从自己的口中蹦出一个好来。
大约这一步是最艰难的,既然决定已经下了,戴梓也就无所谓之前在路上的什么死啊活的,直截了当的问道:“有什么需要老夫做的吗?”他顿了一会子,还是唤道,“林知府。”
“老先生唤我怀瑾就好。”林瑜不大在意这个,名字就是取来人叫的,更何况在他的心中所谓的阶级观念要比谁都淡,“不急着弄什么火铳,回头我找人送一些资料来,您先看看。”
又道:“您的新身份很快就会下来,为了您的安全,暂时就委屈您待在这里。”
一句话彻底按了戴梓的心,知道有了新身份之后,要是有一个万一,也不会连累自己的家人。瞧着林瑜带着人离开的背影,他头晕目眩地想,希望今晚的决定不是错的吧!
不过他知道,虽然心中五味杂陈,但是无论如何这般和林瑜说了的自己没有后悔之意。
带着黄石和子鼠两人回去的路上是沉默的。
就算是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数的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么直白的话语。一时心情激荡,无法自拔。更何况,作为地支的他们也习惯了沉默不语。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侍奉的大爷志向如此,就该尽全力实现它。而且,他们也是汉家男儿。
回到了屋中,瞧着瞬间单膝跪在了自己面前的两人,林瑜一扬眉,道:“今天都听见了,作何感想?”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愿随大爷振汉家威名!”
“好!”林瑜不由得扬起一个笑来,一个戴梓不足畏,只有这些一直跟随着他的人愿意理解他的想法才是最令他高兴的。
今日与戴梓说得那些话,何尝又不是说与他身后的这些人听呢?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白术等两个地支的离开之后,默不作声的上前来,打发林瑜沐浴更衣。她是讲林瑜从小看到大的,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含笑问道:“很开心?”
林瑜趴在榻上,道:“自我十二初定大志,到如今已经是第四个年头。所谓同盟所谓利益相关都不去说,至少在我的庄子上,我这些年的苦心孤诣终于有了成效,为什么不高兴?”他看得出来,黄石和子鼠今日这番话,一部分的确是出自于对他的忠心,另一部分也真真切切是他们内心的想法。
虽然还很微小,但是这句话中已经看得出近代民族主义的思想萌芽。
只要这样的观念能够发展壮大,这一条路上所有的障碍他都愿意亲手将其铲除。
他之前说得,如果有必要的话不惜战火,并不是拿来吓唬戴梓的,而是真心这般想,也是这般准备的。否则,他也不会急于插手军中,并和王子腾打好关系。
还没有入官场的时候,他很多事情都不能干。就像是他的家乡姑苏,可以说是尽在他的掌握之下,但是这些都是在暗中进行的。而在明面上的影响,却至今只限于自家的庄子。
如今,金榜题名、连中六元,也正如他计划的那样,成功的外放。更是一下子就从六品小官升到了正四品的知府,牛痘的出现更是奠定了下一步的高升。但是越往上走,林瑜反而感受到了一种带着镣铐跳舞的束缚感。
有太多的事想做而不能做,有太多的话想说而不能说。
原本,他想着直接改变君主专政,在效仿北魏孝文帝全面实行汉化的同时,逼迫现今的皇族退避紫禁城。交权与士大夫,再过几十年民智开化,废除皇族指日可待。
在兴化府呆了一年半,他方觉自己想得天真。
本朝太敏感了。
仅仅因为将明之材这四个出自于诗经的字,就能因此杀人。文字狱之胜莫过于本朝,林瑜也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踏上这一条线。至少,在这之前他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万一真有那一天,直接扯出反旗也而并非难事。
只不过,若是走上那样的一条路的话,不得不说,再要实现他原本的目的就得绕一个大弯子了。毕竟到时候他对付的是他自己,当然他有信心对皇帝的权利进行自我约束,却很难说后世如何。
如果可以,他希望至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皇权的削弱。
见自家大爷还一脸的沉思,白术轻柔地将他赶上凉榻睡觉去,也不顾他心神悸动。一直那般忙活,该休息的时候就该好好休息。
果然,见他躺在榻上不多久之后,就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把自己活生生逼得一刻时间都不愿意浪费的少年,只要到点躺上床,一定会睡着。
沉默地陪了一会子,白术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直到关上了房门,她才轻轻地恍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就像是一个清浅的呼气,悄然地消散在空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