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义上来说,东番才是林瑜的龙兴之地, 但东番身上过于明显的郑氏痕迹让这一点打了折扣。真要说起来,北州才是真正的林瑜一手打造起来的城市, 是他开始崛起的地方。
不过兴化府固然比不得北州,有一点却是特殊,林瑜是这个府城上一任的地方官。光凭这一点, 柳秋池得到的瞩目就不下于北州的辛宗平。
是以, 对于贾家人,他是很没必要讨好的。
百忙之中, 他空出了一只耳朵来,愿意听一听那些少爷又有什么吩咐。
出乎他意料的是,来找他的并不是年纪最大的贾宝玉,而是稍小一些的贾环贾三爷。说出口的要求,也让柳秋池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你要去北州的孤儿院?”
“正是如此。”贾环偷偷的溜出来就是为了找接待他们的人口中前程可期的柳知府,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在人生地不熟的兴化府,想要去防卫严密的北州,只有柳知府这样的人亲自介绍,才能有这样的机会,也更加的安全。
“就算贾家散了,贾琏还在,你的兄弟姐妹还在,何必去孤儿院。那里可不是是什么享福的好地方,你一个少爷怕是过不惯那样的日子。”柳秋池说得是实话,林瑜治下的孤儿院虽然让街面上的所有孤儿小有所养,但是那里向来实施的是军事化的管理,严苛得很。
而且,北州的孤儿院和别的地方的还不一样,他们在接受军事化管理的同时,学习和生活也是在院里完成的,并不会去上普通的小学,小学之后还有直升的中学,六年中学上完之后才会被放进社会。
这个孤儿院的灵感来自于林瑜对于西汉之时羽林孤儿的印象,秦汉之时,凡从军者,必须是良家子。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从军光荣,要是身份够不上,还不能当兵。尤其在汉朝,想要进羽林军相当之严苛。其中一部分,就是战死的羽林军留下的孤儿。他们继续被皇帝收容在上林苑,接受教育,成材之后就是现成的兵源。
那里是林瑜的大本营,那些孩子在接受严苛的教育出来之后,一般都选择直接进军营。而他们进了军营少说也能当上一个队长,再往上考就是参谋。若是不合适进军营的,至少也有一个乡官的出身。
这一批的孩子对着林瑜一向最忠心,打小培养起来的,各处用起来也放心。
柳秋池想到这里不免上下打量了这个身量不足的贾环一眼,心道他倒是有眼光,知道要去北州的孤儿院。现在,那些个从小学中毕业出来,还准备进一步深造的哪一个不是盯着那里的位置。
当然,在这样草创的阶段处处是机会,只要有学问,不独哪里出身,他们的未来总比后世大学士多如狗时明亮得多。
他转念一想,这些少爷姑娘这才刚来,恐怕也没机会打听什么。知道北州的孤儿院,也应该只是听见招待的人顺口这么一说就记住了,又劝道:“你家人还在,也够不上孤儿这样的标准。”
贾环脸色苍白了一些,但是却还是躬身施了一礼,道:“不瞒柳知府,小子不过是一个庶子,在原本的府中本就人人皆可骂之。之前……”他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半分愤恨半分感激的神色来,“要不是大伯父替我说了一句话,只怕我这时候已经陷在京城出不来了。”相反,哪怕赵姨娘再怎么苦求,他的所谓的父亲怎么也不愿意松口。
他定了定神,努力地显示出自己的价值来:“小子并没有什么金银,但好歹还有这个有用之身,愿意为大将军效劳!”没有金银是真也是假,假在于当初老祖宗在他们临行前还是分了他一千银的,真却在于他并不愿意拿着些银子。这些金银全都掌管在他的姐姐这一届女流手中,老祖宗见她巾帼不让须眉,宝玉又是那样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就叫探春到了兴化府后交给贾琏,怎么分派也已经写下了签子。
不过,这一路上,贾环看着他这个亲姐姐把他当成贼一样防着,本就冷了的心更是掉进了冰窟中一般,更是坚定他出去自己独立的念想。
这样的家人又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现在看来,还不如没有呢,至少孤儿的话,他就能去孤儿院,也不用再看着他们的脸色过活。
他看着柳秋池,沉默了一下,问道:“只要是没有家人就可以了,对吗?”
柳秋池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叹了口气,他父亲没有妾,但是他也见惯了大家族中那些姨娘庶子的可怜之处,好歹眼前这个还想着自力更生,便道:“你准备如何做?”
贾环轻描淡写道:“小子愿意改名换姓,此生再不姓贾!”
这在现代是一件行不通的事,毕竟贾环还没有成年。就算因为林瑜治下急需人才的原因,成年的年龄被放宽到了十六岁,这个年纪也不是现在才十岁的贾环能够得上的。不过,也正是现在这样的时候,反倒有可操作的余地。
柳秋池听了,先是考较了他的学问,从他这个年纪来说,的确是不错了,难得的是这一份心气。便心道,若是他不同意,他一时不忿,反而一走了之,之后恐怕还要麻烦,也浪费了这个不错的苗子。
于是就想吓一吓他道:“孤儿院的艰辛非常人可以想象,你可是打定主意了?原本你是贾家的三少爷,林大人的侄子,以后就是什么都不做,前程如何,你心中自知。可这么一改就再无回旋的余地,贾家再大的风光再与你无关。”
贾环便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是宝玉有这个命做富贵闲人,我没有,只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了!”
“好一个吃得苦中苦。”柳秋池抚掌而笑,道,“只要你吃得苦,如今到处都是机会,何愁不能成为人上人?”
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安慰道:“你放心,新的户籍之事我这就交代下去办。你先回去,将该说的也说了,也省了日后的麻烦。”
贾环一听,心中略定了定,知道这样的人必不会拿自己玩笑,深深一礼,道:“如此,多谢柳大人劳心。”
柳秋池看着他瘦小的身影,心里叹了一声,喊了一个门子过来,送他回去。自己折身拿了一张纸来,给辛宗平写信。请他找空告知林如海,再由林如海叫贾敏知道。
这般周折也是无奈之举,柳秋池总不好直接写信给贾敏。北州风气较之朝廷是要开放许多,但是却没有无缘无故给人女眷写信的道理。林如海身在军机重地,信件进不去,他也和林如海不是很熟悉,不如叫辛宗平转达。
他内心更愿意帮这个贾家庶子一把,但是,总不能就这么一声不吭的把事给干了。而贾琏现在忙着一个孕妻,在他的心里也不足以做主这样的大事,还不如直接问贾环正经的姑父姑母。
是夜,林如海回了一趟府上。这时候贾敏已经从将军府回来了,那边的事情虽然要紧但是也机密,总不好经常去。贾敏即使不大放心,但是将军府上已经准备下了妇科圣手,她也只好一边维持着正常的去女中学的频率,一边抽时间去将军府府上。
倒是黛玉,这一段时间已经请了假,常常去将军府上呆着,陪着常子茜。她一个未嫁的小姑娘并不引人注目,也好陪着她一道说说话,也能解解闷。
林如海今日回府本就是轮到了沐休之日,是以贾敏并不引以为怪。不防头他张口道:“宝玉他们几个小的已经到了兴化府,全都安安全全的。京城中的贾家也还好,大小舅兄都在狱中,女眷关押在狱神庙,暂时不妨。”
贾敏手一顿,心一松,一开口就是:“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林如海听得笑了,道:“你倒好,佛祖三清都念到了,可见万无一失。”随即想到柳秋池那边来的消息,收了笑道,“只是有一桩,你听了莫要生气。”便将贾环的话一一地说了。
无怪乎他要先安慰一句,实在是这年头逐出宗族本身就是一项非常重的惩罚。贾环这般自己要求,甚至不惜改名换姓充作孤儿,更是说明他对这个家族毫无留恋之情。这在重视家族的时代已经不仅仅是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了,称不上大逆不道但也叫人冷目相对。
君不见,即使是林瑜在姑苏的时候,因着和族人不甚来往而被族人暗地里说。即使他每年都拿出一部分的财物都没养出几分感激之心,直到他考中了状元,牌坊立起来才有了好转。
贾环此举在后世尚且要被人指指点点,暗中唾骂,更何况于更注重宗族关系的现在。
林如海是皱眉的,却并非想要责怪贾环,他也算得上是人情达练,自然知道里头文章。只是,他觉得贾环根本不需要做得这般绝。既然有了自立之心,何必再计较这一些的关系。以后有出息了,贾家的人还能拿他怎么办不成?
“也罢了!”却听贾敏叹了一声,却是默认了的意思,她目中怀念显然是想起了过去,她不是没有庶出的姐姐,但是这四个姐姐远嫁之后就再无音信了。她是嫡出,却也记得大姐沉默而温柔的笑容。贾家的庶子活成什么样子她能不知道,既然他有心,何不成全了他。横竖在北州,她也能在暗中关照一下。
如此,林如海只好按着夫人的意思给柳秋池发了一封信。柳秋池见了,叹一声,便亲自上门去领贾环。
贾环正在贾琏府上忐忑地等着,听见门子传说,有人来寻,心中一颗大石终于落了地。
这时候也没什么丫鬟婆子伺候了,倒不是说没有,只是先紧着宝玉,几个姑娘那边都是其次,更别说他这么一个透明人了。他翻出一件棉布衣衫来,这还是他在外头接了一些抄书的活计才攒下来的。按说这时候,新版印刷已经从北州传了过来,但是就是有文人更喜欢手抄的书籍,因此给得价也要比往年要高,贾环这才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攒够买这一身衣裳的钱。
他说不要贾家的银钱,那就连一丝儿布帛都不带走。这也是他一个少年小小的倔强的坚持,或许在数十年后回过头来再看,会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天真过分,但是这时候,贾环是真的当作一项天一般大的事去做的。
只见他认认真真的将这一身的棉衣裳打理整齐了,折身走进了探春起居的院子之中。
兴化府向来暖和,这时候探春正和两个姊妹开着窗户,靠在榻上做一些活计。也不是就差了这些银钱,她们走的时候除了带不走的东西,一些心爱之物、金银细软是随身带上的,更是带走了老祖宗贾母大半的家底。就算不能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了,但是俭省一些,还是要比大多数的人家强。
迎春正好看见贾环走过来,便招呼道:“环弟快来,这边有果子吃。”贾环就不由自主地对她笑了笑,除了基本没什么影响的元春,迎春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姐,就算她常被下人说是针戳一下不会叫唤的木头人,但是在贾环心中却也是难得会温柔待他的人。
迎春一边招呼着,一边眼光细心的落在贾环的身上,她眼中闪过惊讶,再一看贾环郑重的脸色,不由得有些沉默下来。她只是软,不是傻,一个心中能装得下经纬之人,很多东西是心中了然,只说不出口罢了。
只是探春一抬头,看见贾环走来,一看他的装扮,面上就皱起了眉头,心道这是装穷来讨银子不成,便淡淡道:“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