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儒一挥手:“叫什么白师父啊,叫师父较好,咱们两家一向是亲如一家的。”又指着跟着自己来的两个弟子道,“瞧,这不是给你送人手了么?”
只可惜,一开口就将林瑜脑海中与长歌门诗仙李白相似的形象给毁成了渣渣,他微笑:“那就劳烦两位师兄了。”顿了顿,又问,“不知两位师兄怎么称呼?”
两人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现成的苦力,其中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指着另一个,一脸空白地道:“他是师父的同族幼辈,也是关门小弟子,姓白名安,无字,你只唤他白十二就好。”缓了缓神,方继续道,“我姓管名飞,字云飞,年纪大一些,忝为师兄,怀瑾唤我云飞也好,师兄也罢,都使得,咱们门下原不在意这些个虚礼。”
白大儒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道:“正是如此了。”说着就赶着两个弟子去找秋池去,“叫他给你们安排活干,也不枉兴化府走一遭。”
打发走了两个弟子,他才慢悠悠地在书房内踱了几步,拔出墙上装饰用的宝剑,不禁赞一声:“好剑。”又问林瑜,“可开过刃不成?”
林瑜瞧了瞧那一把寒气隐隐的剑,心知他说得必定是有没有见过血,就笑道:“开过了。”
白大儒回想起刚才拽着人家胳膊时隐隐感受到的薄薄衣物之下结实的肌理,心里更可惜了一声,暗骂自己不快些赶路,以至于当年错失了机缘。能文能武、更能济世安民,按照秋池信中的说法,他的想法更是和知行合一不谋而合。当然了,长得也灵秀无比。这样一个当世风流人物合该做自己的弟子。
他这回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百姓要给眼前的少年知府立神仙牌位了。
实在是林瑜本人身上的传奇色彩太浓了一些,一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六元及第还可以说,前朝也有这样的一个天才,只是林瑜的年纪上要小一些。但是,当这样的一个少年状元从天而降,真的将兴化府的疫疾控制住的时候,对于这些幸存的百姓来说,他是当之无愧的救命恩人。而这个救命恩人还发现了牛痘,从而能让剩下的人都不在为天花之疫丧命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是人,而是神仙。
虽然官面上说,是和王子腾一起发现的,但是在百姓的眼里,一个少年才子更符合他们对于神仙的向往,更何况,林瑜还有这样的一副样貌。
想到这里,白大儒就叹一声,道:“你可知,现在的百姓家中,十家有九家供着你的长生牌,更有将你当做神仙供起来的?”
“怎么能不知道?”林瑜倒是气定神闲,道,“只是这种事情无法禁绝,既然他们没有明面上拿出来供着也就罢了。区区长生牌,小小一府之地,影响还不至于太大。”
白大儒摇头,并不大赞同:“牛痘乃是影响后世之大事,区区一府之地?你莫小看本朝在这方面的小气程度。”
“您也说了,小气,对不对?”林瑜抬手给白大儒斟茶,道,“所以,不会以我的名字推行下去的,只会感谢当今万岁。”他抬头,对着这个真心关心他的老人家眨了眨眼。
白大儒失笑:“也是,朝堂上的事,你师父比我了解得更多一些。”几个皇帝的秉性,应该没有比给他们做过便宜师父的辛翰林更清楚了。
不过,他忧心的并不止这些,说到底什么长生牌什么神仙位都是小节,他更关心另一件事:“老夫粗粗问过几家,其他尤可,偏偏盐价却高,如之奈何?”人不吃盐,如断源的井水,早晚都得干涸,好不容易疫疾的事情稳定了一些,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盐价上涨可不是什么好事。说着,眉毛便竖了起来,眉目间闪过一丝杀气,“可是那些盐商抬价?”
林瑜便轻笑一声,道:“他们可不敢。”或者说,在经过法场滚落的那十几颗人头之后,他相信就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在他的眼皮弟子下,再玩什么囤积居奇的把戏,特别是这些盐商。世人皆知盐商之富裕,他们也常给官府纳捐,将历代官吏都喂得饱饱的,也省得去找他们的麻烦。
在林瑜刚来的时候,他们可是上门孝敬过的,被他敲打过之后,安分了一段时间。
不过,在林瑜以募捐的名义,给商户派税的时候,他们最积极,纳捐的数额也是最高的。城里安稳了一些,他们也揣摩着林瑜的想法,在城中各地搭起派粥的棚子,见他没反对,这才知道这还一届清官,之前拍错了马屁。
“您说的盐价高,其实这就是官盐的价。”想起这件事,林瑜就皱起了眉头。
说来讽刺,兴化府临海,作为盐产地,应该不缺盐才是。但是,原本市面上的盐价底,是因为盐商大量自制私盐,私盐没有重税,自然价格就低了。但是,一场大疫,那些煮盐的盐工十不存一,哪里还有多少私盐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若是太平年景,没准还能熬一下。但是百姓们本来就又是天花又是疫疾的,再面对官盐的高价,也只能任人宰割了。
白大儒走南闯北多年,怎么会知道官盐与私盐里头的猫腻,他看一眼林瑜道:“我记得你的堂叔正是一届盐政?”
林瑜摇头,道:“三年任期已经结束,如今已经上京去了。”京中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如他所料当上了户部左侍郎。只是,无论如何,这个关系一时是用不上了。这时候,倒显出来林如海这个盐政的重要来。若是他还在盐政之上的话,盐政提举司的也不至于这般狗胆,私提官盐价格。
不过,想想之前三年的战战兢兢,好不容易从那个位置上脱身出来,也就不必再想这个了。
“而且,看样子,官盐的价格还会进一步升高。”林瑜想起来本地盐政提举司的傲慢,不由得皱眉。盐政提举司与地方并不是一个系统的。盐政有盐政方面的一整套体系,林瑜并管不到盐政上去。是以,他们才敢胆大包天的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理由都是现成的,毕竟疫疾已经逐渐过去,除了兴化府本地的,其他各地的粮仓对兴化府已经停止放粮。
盐也是一个道理,作为涉及国库财计的重要货物,他们还能嚷嚷出一片忠心出来呢!
盐商是有钱,但是在这种时候比起林瑜来,却更不敢得罪提举司的官吏。毕竟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他们的生意都掌握在人家的手里,哪里敢私自降价卖盐呢?
林瑜已经一纸奏折加急赶往京城,那几个提举司的未必有什么好下场,但是百姓却不一定等得及。
“自古盐政艰难,如今可见一斑。”白大儒心道,盐政税收占了国库相当比重的一部分,如果私盐泛滥,则伤国。但是,如今的情况却是,少了私盐,官盐害民。
林瑜沉默了一会子,他在兴化府已经出够了风头。这一回,便是柳秋池都在私下里劝他,想个稳妥的法子,别再像牛痘那样一鸣惊人了。
如果说,牛痘还是适逢其会,但是伸手到盐政上去,那就是活生生的犯忌讳,日后的前程不说尽断,当今在一天,他就没法起来一天。
就算他现在年纪轻,但是谁又知道当今能活多少岁数呢?而且,林瑜自己知道,他的时间很少很少,西方大陆已经开始发展,有生之年,他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也不是没法子。”林瑜道,“我已经致信泉州常家,先调一批盐过来应急,由知府出面买下,到时候再散给百姓。”
说道这里,他冷哼一声,道:“那些个盐商精怪得很,两头不得罪。既然不敢不听盐政提举司的吩咐,自然也不敢得罪我这头。这几日可是好生送了不少的财货来,正好用来买盐。”
白大儒一听,就笑道:“官府不可卖盐,但是当做赈灾之物送于百姓却是可以。只不知能支撑多久时间?”
“不需要多久。”林瑜伸出两根手指,道,“我已经报上紧急奏折,不过,要定这些人的罪,按照吏部的速度,不必太指望。另一封信,我是去向扬州的。”那几个提举司的大约忘了,虽然林如海已经离开了盐政这个位置,但是他在扬州这两年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点根基。
就冲着林瑜愿意开口,就有大把的大盐商争先恐后地来买他一句话。甚至,都算不上什么人情。
大盐商供盐,漕运押送,哪怕扬州离兴化府还远着,但是有常家先运来的一批盐撑着,足够了。再者,有了上一次押运药材的经验,这一回的漕运想必更熟练一些。
所以,这一次,盐政提举司闹出幺蛾子来,林瑜的确不高兴,但是他更反感的是如今的盐政体制,而非区区几个蝼蚁。
如今的他已经能够不将这些人放在心上了,兴化府缺盐,对他来讲,也就是区区几封信就能解决的事情。
“这样也好。”白大儒听了林瑜的应对之法,知道一时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方式了,就拍了拍他的臂膀安慰道,“在本朝,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怀瑾不必苛责自己。”他人老成精,一眼就看出来林瑜心中有所不渝。
只是,这世上又有多少事能够十全十美呢?这一回兴化府大疫,能够平安的度过,牢牢地控制住没有波及隔壁三府,已经是大善。更何况,他还找到了牛痘这样的东西。
白大儒这辈子南南北北都走过了,连草原也去过一回,唯独没有进过朝堂,但是通过辛翰林,他也算是身在庙堂之远,却对庙堂之高有所了解。
他敢说,立在牛痘之上,林瑜这辈子就算是立在不败之地了。只要不是什么谋反的大罪,他就能顺顺当当的一步步升上去。只是,这面相却古怪。一个注定了仕途顺利的人,为什么会有九五之相?
没道理啊,难道还能升官升着升着,就做了皇帝?
“兴化是个好地方。”三年前林瑜就已经忍了,没道理现在就忍不下里,他又在脑海中盐制上面狠狠划伤一个红色的醒目圈圈,然后,笑着与白大儒道,“这里民风较内陆更开放一些,白师父正好四处走走看看。”
“这就好了。”收回了思绪的白大儒见他展颜,心道人之面相并非一成不变,回头还是问过生成八字再说,便笑问道,“不知兴化可有什么知名之地?”
“知名之地有很多。”说着,林瑜念了几个地名,都是附近的,然后道,“回头我唤一个兵士来陪着您到处走走看看。”
两人略微谈了谈,白大儒心知现在不是讲儒家经义的好时候,也洒脱,聊开心之后,就自去休息了。他知道自己是长辈,没有晚辈端茶送客的道理,也不愿意麻烦林瑜,自拉了一个眼熟小子,就叫他领他去休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