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站在一旁,捧茶伺候婆母。
见凤姐进来,王夫人问是何事,待看了清单,并无挑剔,道:“你宝兄弟娶亲的日子甚急,不日就要过大礼,再做已是不及,就用老太太给的罢。”
彼时正值八月初,距十月不足两个月了,五礼都得在这段时间里行完才好亲迎,这几日里已行过纳采、问名之礼,纳吉的吉日也已定了八月初八。平常过大礼的日子都定在成婚前一个月左右,今有元春赐婚,王夫人和薛姨妈怕夜长梦多,两家定的日子更急。
凤姐道:“既然姑妈这么说了,我就再叫人预备下聘用的羊酒果饼,只是聘礼和娶亲办酒席的钱老祖宗给了,却没给置办这些东西的银子,还有初八小定的使费。”
王夫人不以为然地道:“羊酒果饼和几桌酒席能花几个钱?去账上支。”
李纨一声不吭,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凤姐低眉顺眼,掩下眸子里的几分讽刺之色,开口道:“这笔使费虽不甚多,也得几百两才够,但府里什么景况姑妈都知道,哪里有银子可支?银库里仓库里早没一点儿东西了,便是请大嫂子想法子,一时半会难有。”
王夫人听了,眉头不由得一皱,想了一想,道:“你先垫上,我知道你手里有钱,等办完了喜事再给你,或者打发人先赊着,十月里结了账再给。”
凤姐见王夫人总不肯出钱,心中冷笑,道:“瞧姑妈说的,我哪有什么钱?头里给了二妹妹些,后来又给林妹妹些,下剩一点子给四妹妹和巧儿,四妹妹今年十六岁,正说亲,巧儿过一二年也该说亲了,下面萱哥儿读书,哪一样不需要银子?那年还了欠银,所剩无几,这几年我们穿的衣裳还罢了,都是府里做的,首饰依旧是从前的几套头面,十分老旧,怎么垫上这笔银子?自从咱家还了债,赊东西很不如从前那般容易了,又是两个月后给,人家未必愿意。倒是姑妈,随便拿几件不穿的头面衣服出来,就能押几百两银子回来使。”
凤姐执意不肯垫银子,也不肯去赊东西,事关宝玉的喜事,又不能使唤李纨去做,王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叫玉钏儿拿了两个镶嵌着珍珠宝石的赤金项圈出来交给凤姐,暂押四百两银子,道:“等你薛妹妹进门就赎回来,不必死当。”
东西到手,凤姐便即告辞,刚出了王夫人的内房走至后廊,李纨从后面赶上来,陪笑道:“凤丫头,我有一事托与你,好歹替我留些心,将来必有重谢。”
凤姐转身看到她,见她穿着半新不旧的雪青对襟褙子,底下衬着灰色马面裙,头上并无华丽之饰,眉眼间也无喜气,遂问道:“什么事大嫂子解决不了来求我?”她与李纨向来是面子上的情分,素无私下来往,故而此时见李纨如此,心内十分纳罕。
李纨微微叹了一口气,放低了声音道:“兰儿今年也有十四五岁了,始终不见老太太和太太替他操持终身大事,我又是寡妇不能出门,不知哪家的小姐好,独你常和四丫头出门应酬交际,只好来求你了。”她教导贾兰读书习武,意欲从科举出身,其实更想托黛玉帮忙说亲,林如海那些故旧多系此道中人,奈何黛玉不在京城,唯有求和黛玉亲密的凤姐了。
眼瞅着宝玉成婚在即,贾兰只比他小三四岁,在别人家早就定下终身大事了,李纨心急火燎,偏府里无人过问贾兰的事情,她盘算了几日,想趁着元春有喜阖家风光的时候给贾兰定下一门好亲事,料想这会子说亲,必比从前容易。
她想过,此时元春腹内不知男女倒好,赶明儿生下皇子来自然更好,但若生下公主来该当如何是好?怕是愿意结亲的也都不愿意了,倒不如此时就给贾兰定亲。
凤姐看她一眼,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依我看,嫂子竟不必急,也不用来求我,不说上面有二老爷和二太太做主,就是等宝丫头进了门,作为兰哥儿嫡亲的婶娘,她又是行事展样大方的,你们妯娌素日亲厚异常,一同管家理事过的,你找她,她能不为兰哥儿费心一二?她读书识字,明理懂事,比我这个睁眼瞎子看人更厉害些。”
李纨听了这番话,心中却是一沉,正欲再说,忽听王夫人打发小丫鬟来叫自己,只得先回去听王夫人的吩咐,心想明儿再去凤姐那里求她。
凤姐看着她的背影冷冷一笑,暗想等宝钗进了门,这对妯娌才有事情叫自己看呢,走至粉油大影壁,恰见彩霞从小过道子出来。凤姐站住脚,打量她一番,见她已作妇人打扮,出落得越发标致了,问道:“来做什么?几时成的亲,没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彩霞忙请安问好,道:“听说娘娘和宝玉大喜,我回娘家送节礼时,我妈催我来给太太道贺,我走奶奶门前正想给奶奶请安呢,可巧就在门前遇到了。”
随即又红了脸,道:“年初成的亲,府里忙,嫁的又是外面人,没敢告诉奶奶,像是特特来讨奶奶的赏似的。那年多亏了奶奶深明大义,才没叫我配了旺儿那个小儿子,得了今日的福气。”听说贾家还钱卖人时,旺儿一家都叫贾琏远远地发卖了,彩霞暗叫解气。
那年拒了旺儿家的求亲,彩霞因和贾环有旧,偷偷地打发妹子小霞去找赵姨娘,不料赵姨娘心里愿意,贾环却不放在心上,更兼贾政早瞧好了两个丫头给宝玉和贾环,赵姨娘遂不好再提。彩霞冷了心,大病一场,养了好些日子,索性外聘,不留在荣国府这个伤心地。
凤姐笑道:“林之孝在二爷跟前都说你好,旺儿那个小子配不上,我心里也这么想。今见你有了着落,替你欢喜,说的是外面什么样的人家?”
彩霞低声道:“是芸二爷隔壁家的,姓倪,叫倪二。”
凤姐听着耳熟,半日才想起来,道:“我知道了,那年芸儿给我送礼,还是借了这人的钱,虽是个市井中的泼皮无赖,专管放债吃利钱,但是比之芸儿的舅舅倒颇有义侠之气,小红出嫁后在我跟前当差,说过这回往事,不用想,必是他们家给你做的媒。不过,我记得倪二早有了妻子女儿,他们怎么给你做了这桩媒?”
听凤姐什么事情都知道,彩霞亦未隐瞒,道:“他娘子前几年难产没了,一尸两命,只留个女儿也已经出了门子,再无其他家人,五奶奶见他一人过活不像个事儿,就请林大娘说媒,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出身,应了这门亲嫁了过去。”
凤姐微微点头,道:“原来是这样。你们和小红现今是街坊邻居,小红怎么样了?自打她有了身子我就叫她家去安胎静养,半个月没过来我这里了。”
彩霞忙笑道:“眼瞅着八月中旬就该生了,五奶奶和芸二爷母子两个和小红的爹娘都紧盯着小红,不敢叫她出门,小红平时就去我们家闲逛一时半会。等她出了月子,必然先来给奶奶请安,少不得抱着哥儿来讨奶奶的赏呢。”
凤姐道:“一个银锁我还是赏得起的,不怕她来。我就爱看你们这些女孩儿们一个个离了这里,出阁后生儿育女,赶明儿一群男女孩子来给我请安。”
彩霞又笑,道:“都是奶奶的恩典,我们才有今日。”
不等再叙说别来之事,丰儿来说黛玉打发人送了中秋节礼过来,除了给府上的,余者都一份一份地写着签子,她已经拿回房了,凤姐方叫彩霞去给王夫人请安,径自回房。
凤姐看完,命人准备回礼命来人捎回去。卫若兰和黛玉每年送节礼,除了给卫母和贾母等长辈的一些孝敬外,各家都未落下礼物,各家都有回礼,每年都是送礼的人在京城中停留几日,回去时携带各家送来的回礼,亏得平安州距离京城甚近,行程方便。
平安州这两年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不见匪患,因平安州地处要道,过往行商极多,旱路水路每日都能见到行商的踪影,渐渐又像二十年前那般繁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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