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烟亦觉有理,薛蝌忖度几日,安排好铺子里的生意,便南下去接母亲进京,同时将薛蟠的灵柩送回祖坟安葬,并替薛姨妈将他们家在金陵仅剩的一点宅邸商铺料理了。
薛蟠死后,夏金桂趁着薛家忙乱之际卷包回娘家,如今已经再嫁。
薛姨妈大病一场,幸喜薛蟠留下一子,名唤薛苗,在尤二姐那里,尤二姐又是个温柔念旧的,不顾母妹阻拦,带了儿子过来伺候薛姨妈,如今住在薛蝌家后面东北角的小院。薛姨妈见薛苗聪明伶俐,生得雪团儿似的,渐渐就好了,想着将薛蝌卖掉宅邸商铺后得来的财物和不卖的田地都留给孙子,过两年再交给薛宝钗教导,也算是薛家后继有人。
薛蝌走后,薛姨妈搬到邢岫烟正房照料她,衣食起居十分用心,这日见宝琴打扮一番,要去给黛玉拜寿,恍然想起今儿是花朝节,上月竟连宝钗的生日都忘记了,她知道贾家和薛蝌家全赖黛玉的庇佑才得平安,忙命丫鬟回房,将自己收着的一尊象牙塔抬过来。
薛家之败,始于薛蟠无能,而后又为薛蟠打点,赔光了生意,即使夏金桂卷走了好些财物,薛家账上又着实没钱,但薛姨妈房里仍收着不少东西。
这尊象牙雕塔名为群仙祝寿,高逾三尺,长近三尺,宽约尺半,粗粗一看,只见上面仙山巍峨、祥云缭绕、宝塔玲珑、楼阁剔透、金水桥和牌坊宛如真物,更兼人物如生,仙花奇美,瑞兽灵敏,花卉草木和群仙法器均是镶珠、嵌宝、点翠,无一处不精细,无一处不好看。
宝琴看罢,十分惊讶,赞叹后开口道:“伯母拿出来的这尊宝塔,唯有宫中之物才能比得上罢?我在荣国府倒是见过一尊不相上下的。”
薛姨妈叹道:“这原是我们王家老太爷在时奉旨监造的东西,只在帝后的万寿、千秋之日进贡宫里,在别处再难见到一样的,除非御赐,荣国府里那尊象牙镂雕宝塔还是我们王家送的呢,后来进给贤德妃娘娘了。咱们家落到如今的地步,用不上此物,若叫外人知道,少不得又多个罪名儿,你替我带过去送给静孝县主,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宝琴忙道:“林姐姐向来风雅,她生日时我们从来都是送些字画针线,她都爱得很,伯母何至于送这样贵重的东西?”
薛姨妈摆摆手,道:“你们未出阁的女儿家自然随意,一诗一词都使得,平常来往的人家却不能,不信你去瞧瞧,别家送过去的寿礼必然都是上等之物。你林姐姐是当家主母,上面没有公婆,姑爷又位高权重,哪怕年轻,并非大寿,素日的生日也有许多人去。”
宝琴半信半疑,见时候不早了,忙坐车出门,黛玉出阁后两三年不在京城,回京又侍疾守孝,如今出了孝,宝琴果然见到宾客盈门。
卫家没有大办筵席,除贾琏和宝玉外,更没有别的官客,但光堂客也有二十来桌的人。
黛玉家中没有养戏子,卫若兰觉得这是黛玉进门后在京城里头一回过生日,三日前就亲自去忠顺王府借了一班女戏子,在大花厅前搭了戏台。
宝琴将礼物奉上,进了内堂,和凤姐、迎春、惜春、巧姐、宝钗等人一起,正听惜春对凤姐和迎春道:“七八日前就有人给林姐姐送寿礼,在皇后娘娘赏赐九柄如意之后,我一样一样地跟着林姐姐看了,如今都摆在堂屋里,和老太太那年过八旬之庆时的场景有些仿佛。”
宝琴一听,想起薛姨妈之语,闻得宝钗询问薛姨妈和薛苗,忙一一作答。
才说完,湘云拜见过南安太妃等人后,笑嘻嘻地过来,宝琴起身与她见礼,各自厮见过落座,湘云问凤姐道:“好几日不曾见老祖宗了,好些了没有?”
凤姐含笑道:“上回你不是见到老祖宗能说几句话,两只手也能动一动了?连太医都说我们照料得精心,才这样好了。若要更好,还得养着,一时半会难见成效。你家里怎么样了?听说前儿有人弹劾你公公贪污受贿。”葛家原是寒门,如今极富,贾家落败后,史湘云送礼,都是绸缎金银等物,其阔气远胜黛玉,也曾送宝玉一千两银子作开销,然被宝玉婉拒。
葛辉除服后进京,很快便得一职,留任京中,虽是从一品的大员,到底不如封疆大吏的威风八面,财源广进,但葛家二三十年来已攒了不少家业,年年都有进项,不差那些银子,葛辉只想做天子近臣,倒也称心如意。
湘云眉头一皱,口内道:“不知道是哪个见不得别人好的,非来弹劾我们老爷。我们家一年光庄子上的进项也有一两万,底下又有下人做生意,又有两江的好几个大富商托庇在门下,年年有孝敬,来路十分明白,更不必说素日的三节两寿和冰炭敬,怎么到那些人嘴里就成了贪污受贿。嫂子放心,我们老爷清正廉明,凭他们怎么查都查不出什么不好的来。”
凤姐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便放心了,多少人都在这上头跌了跟头。”细细回想贾琏所云,也曾说过葛辉谨慎,从葛煦说服湘云拒收史家送去的财物,并在史家败落后打点用心,就能看出来葛家的门风。
湘云摆手道:“我们家必然不会那样。”
她说此话时极有底气,乃因她常听老太太和婆母说起自己家事,格外看重这件事,严命上下不许生出歪门邪意,有了权势自有来钱的路子,哪一年没有十来万的进项?为了权势万万不能违法,若是为了钱而利用权势去贪污受贿以至于失去权势,就是得不偿失了。
但是,这些话湘云自己记在心里,却不好与人言,自然也不能跟凤姐说明,横竖弹劾的罪名难落实,自家公爹一身清白。
茶毕更衣,拜寿入席,凤姐还想再问也只得暂时掩住。
席间并无可记之处,倒是宴后各家放了赏,更衣后又入内堂,另吃好茶时,黛玉听南安太妃问起惜春,心念一转,知道南安太妃依旧念着凤姐的旧情,叫惜春过来是让各家都见的意思,忙道:“她和另一个妹妹今儿都来了,太妃要见,这就叫来。”
南安太妃问是哪一个姊妹,闻得是宝琴,笑道:“原来是她,那年在你外祖母大寿时也见过,都是极好的孩子,我都不知道夸赞哪一个。”
黛玉回头命紫鹃把惜春、宝琴和巧姐带来,向众人请安问好。
众人中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今见惜、琴、莹三个品貌风流,确实不负素日美名,无不极口夸赞,不绝于耳,又见惜春和宝琴年纪虽然不小,但和黛玉亲厚,心中各有盘算。
湘云和南安太妃亦好,她也惦记着惜春和宝琴的终身大事,见黛玉请了惜春、宝琴和巧姐儿出来拜见众人却不提此事,便笑嘻嘻地道:“太妃,我这两个妹妹是个好的,您老人家见多识广,又慈悲为怀,明儿留些心,替我这两个妹妹说门亲事如何?”
惜春和宝琴俱红了脸,羞得恨不得立时退下去,低头站在下面,不言不语。
南安太妃也是一怔,道:“你这孩子急什么?到底是出了阁,不像旧日女孩儿时候了。”在座的多系聪明人,心里都明白女孩儿们因何出现,若有相中的自会打听,继而提亲,所以黛玉叫了几个女孩儿出来却不拜托众人替她们留心婚事等语。
黛玉忙道:“今儿是我生日,史大妹妹怎么只想着她们?我还等着你给我拜寿呢。”好容易才岔开了,众人复又说笑起来,皆不提方才。
吃完茶,众人都不耐烦再看戏了,遂往后面园子里逛了逛,南安太妃扶着惜春的手,笑对黛玉道:“虽不如大观园宽阔,但别有一番趣味,更见风雅,我还记得那年卫节度使成亲前大兴土木,许多人都说他太上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