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鼎爽朗地笑道:“如海兄,多年前你说你懂得相面之术,果然应验了,你进京后,我还请兄吃酒了呢,今日瞧瞧我们的前程如何?”他们家是武将,可是心里敬佩林如海,多年来都不曾疏远过,林如海进京后,来往更亲近了。
林如海莞尔道:“还真当我能神机妙算不成?”
那年不过是因自己知道上辈子的事迹,所以才有那么一说,现在的圣上并非九皇子,行事手段亦大不相同,自己如何知道他们的命运?史家亏空随着贾赦已还,近年来他们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并未行过不法之事,料想此生定会平安。
史鼎笑道:“我只当兄能神机妙算,这些年,多少事被兄说中了?”
林如海摇了摇头,一脸微笑。
史鼐不似史鼎这般直白,举杯问林如海道:“如海兄不必管三弟这些话,他现今得以封侯,已经是祖宗保佑,上天恩赐,还想要什么前程?兢兢业业安安稳稳地为圣上办事,还怕有什么为难?我却有一事想托如海兄。”
林如海微感诧异,忙问何事。
史鼐向远处一个年轻公子招了招手,那公子走过来,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眉如墨,眸如星,鬓若刀裁,面若美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轩昂气度,令人心折。林如海登时认了出来,乃是上一辈子史湘云的夫君,有才貌仙郎之称的卫若兰。
待卫若兰行罢礼,林如海抬手虚扶,回头望向史鼐,意似询问。
史鼐笑道:“这是卫将军的长公子若兰,文武双全,他想着效力军前,但是卫将军却想送他去国子监读书,我听说智哥儿也在国子监?”
林如海点头道:“效力军前也好,科甲出身也罢,都是尽忠为国,你问智儿所为何事?”
史鼐道:“我和卫将军商议过了,若兰年纪毕竟还小,且不说军中艰苦,便是从了军,也不敢放他去和敌军拼杀,因此叫他且在家里读书,过个三五年人已长成,又有谋略,到那时再从军岂不好?因此想托你们智哥儿照应些,免得他进去被人欺负。”
林如海笑道:“国子监中虽有权贵子弟,但是卫贤侄亦然,谁敢相欺?不过是智儿早进去一些时日,比卫贤侄略熟惯些罢了。放心,我回去交代智儿一声即可。”
卫若兰听了,连忙拜谢。
史鼐十分欢喜,他和夫人给史湘云定下这门亲事以后,谁不说他们夫妇厚道?纵然家境每况愈下,逐渐节衣缩食,仍旧不敢小觑他们。湘云虽不是亲女,但在跟前长大,史鼐也盼着她将来成亲后夫妇安乐,若想过得好,自然是要夫君长进,史鼐本就喜爱卫若兰,此时得了卫将军所托,更是不遗余力地相助。
近几年颇多世家公子大出风头,尤其是林睿最出挑,思及自己的儿子,卫将军也便严厉了些,吩咐卫若兰好生读书习武,少与冯紫英贾宝玉一干人等花天酒地。
在林如海看来,不止卫将军如此,但凡见识出众的都严加管教子孙,一时之间,在京城中眠花宿柳吃酒赌博的纨绔子弟减了三四成,风气大变,谁都能看出来长庆帝重用年轻人,尤其是俞恒,身边龙禁尉都要逐一重选,没有不想一步登天做天子近臣的。
因皇宫守卫森严,龙禁尉一概都是从达官显贵家选骑射出众忠心耿耿的子弟,既要出身,又要忠心,出身好亲友多,不敢生二心,有忠心便是能为保护圣上送命,尤其是必须武艺精湛,所以似张大虎那般孑然一身考上武状元的寒门子弟几乎是屈指可数。
林如海忽然想起史湘云进门后不久,卫将军战死沙场,也便是死在西海沿子一役中,后来卫若兰也出征西海沿子,自此一去不回。
他看了看卫若兰,言语间谦逊有礼,倒是个少见的好孩子,那一世和宝玉交好的公子哥儿中,以卫若兰陈也俊最是上进,也最是洁身自好,虽然也偶有应酬,却不像柳湘莲冯紫英等经常眠花宿柳,宝玉也是常去的。因此林如海对卫若兰又多了三分亲切。
卫若兰受宠若惊,虽然别人说起自己时称呼一声王孙公子,实际上他有自知之明,本朝重文轻武,若不是边疆未宁,四处战乱,那些文臣早就说他们粗野无礼了,但即使这样,正经和武将之家密切来往的文臣却是不多,更不像林如海这般毫不在意。
想到林如海刚刚说的话,效力军前也好,科甲出身也罢,都是尽忠为国,卫若兰不由自主地敬佩更重,怪道长庆帝重用他为吏部尚书呢。听说林如海上任后,首先便安排了几年来包括今年的所有进士上任,还帮着一些因丁忧回乡几年再回来没有门路求官的官员起复,全然不必那些寒门子弟东奔西走仍然一无所得。
史鼐见了,亦觉妥帖,忽然问道:“今日怎么不见睿哥儿和智哥儿?”
林如海道:“智儿上学,哪里能来?睿儿倒是休沐,不巧,亲家老太太身上欠安,我使唤他去请安探望去了。”想到俞老太太的身体不如先前健朗,近来汤药不断,林如海颇为忧心,俞家本就无人了,若是老太太一去,怕就剩下俞恒一人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林如海也不是妙手神医,只能尽力延请名医,给俞老太太修方配药。
史鼐面带关切之色,询问之时,心想该让夫人去探望一回才是。自从两家婚事定下来后,俞老太太几乎是闭门不出,先前进京时也不大爱走动,每年三节两寿都是打发俞恒前去,极少露面,所以听说俞老太太身体欠安,史鼐十分惊讶,自责消息不灵通。
从东平王府出来,回到家中,史鼐当即就交代了史鼐夫人。
史鼐夫人答应了一声,随即道:“老爷看,我该拿云丫头如何?我竟不知云丫头竟是那样直率的人,明知林贾两家略生嫌隙,偏还替宝玉抱打不平,反怨林家心胸狭小。”
幸亏史湘云还明白只能在姐妹跟前说,除了刘清然找黛玉时就近听到外,身旁并无其他人,若是叫卫若梅等人听到了,该当如何?谁都知道本就是宝玉的不是,俞林两家并未追究过甚,不再提起,只是难挡世人流言蜚语,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提,那就一切安好,偏生她却拿这件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来说黛玉。湘云身边大丫鬟翠缕是贾母给的丫鬟,但是另一位丫鬟却是史家的,每次湘云去贾家时也带着,却极少似对待翠缕那般倚重。
史鼐道:“云丫头年纪小,又没有父母,咱们打不得骂不得,不过你却能与她分说厉害和道理,趁着年轻,好生教导,免得有朝一日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妻贤夫祸少,卫若兰极好,总不能嫁个倒三不着两的媳妇,这不是结仇么?
史鼐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只好如此了,就是不知道她能否听得进去。”
说到这里,史鼐夫人皱眉,即使自己与她说贾家种种不合规矩之处,恐怕她会不以为然,反说自己太过为难她罢?
次日一早,史鼐夫人叫来湘云,可巧湘雪也来了,对母亲道:“如今已经七月了,转眼入秋,秋衣的料子几时发放下来?我好带着丫鬟们做两身精致的衣裳,早些做完,便不必再累着自己了,空出时间来读书。”
他们家在还亏空时,府里财物不如从前,人情往来却是一年一二万,实在是支撑不住,便节衣缩食,打发了不少好吃懒做的下人。同时也不用针线上的人,都是娘儿们自己带着贴身丫鬟做,横竖针线上人做的衣裳他们不大穿,一季四套,压根儿不够出门更换的,所以都是她们自己缝衣制鞋,没必要留着这么多用不着的下人。后来史鼐和史鼎打仗,得了不少赏赐东西,但是东西多,金银少,仍然不够用,也便仍旧按着从前的规矩。每年换季前一个月,府里发放时鲜应季的衣料给各房,都由贴身丫鬟做,所以湘雪才有今日之语。
看着女儿,史鼐夫人未露一丝偏爱,道:“已经打发人采买回来了,我还没看呢,你急什么?就是做衣裳,也得用时鲜的料子。秋衣用厚实的料子做衣裳才好,今年我叫人特特采买了二十匹刻丝,再添上绸缎,你们姊妹每人四匹刻丝,四匹绸缎,够做十几套衣裳了。”
湘雪笑道:“到时让我和姐姐挑些好颜色花样。”
史鼐夫人道:“放心,那些娇艳淡雅颜色不都是给你们的?别人又穿不得。你先去上学罢,留你姐姐陪我说几句话儿,叫你们先生先检查你先前的功课。”
湘雪笑着应是,就此告退。
湘云住在荣国府时,也是和三春一起上学读书的,但是没过几年,三春姊妹中除了迎春外,探春惜春便只跟着李纨学习针黹女工诵读诗书,不再去上学,反倒是回到史家后,一直都有先生教导功课,连同三叔家的堂妹一起读书。
听史鼐夫人独留自己,湘云不禁有些忐忑不安,道:“不知婶娘有什么吩咐?”
史鼐夫人指了指下面的椅子叫她坐下,道:“云丫头,今儿呢,我和你说些梯己话。你不必怕,你自小没了娘,都是我教导你的,我更该教你一些世事规矩。”
湘云忙道:“婶娘请说,侄女洗耳恭听。”
史鼐夫人道:“也不说别的,就说说我为何留你在家罢。世上对女孩儿家的规矩多,一举一动,都让人看在眼里,略有一点子差池,不说有多少人嚼舌根,就是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也多得是。你已经定了亲,除了跟我出门外,不是不能往亲戚家走动,既是亲戚,走动时兄弟姊妹相见无妨,但是似荣国府那般,却是不能久住的,我也是为你着想。”
湘云眼光一闪,道:“婶娘这话我却不懂,怎么别人家去得,也能住得,偏生荣国府不能?上回我去舅舅家拜见舅舅和舅母,婶娘却还叫我多住几日呢。”
史鼐夫人语重心长地道:“娘舅亲,娘舅亲,你已经没了父母,娘舅于你而言便是最亲密的,你舅舅虽然并非位极人臣,但是这么多年来稳稳当当,极有见识,你和舅舅家亲近,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况你两位表兄都是尊礼守节的人,素日里另门别院,寻常不住在一起,我怎么能让你疏远你舅舅家呢?反观荣国府,我知道,你自小住在荣国府里几年,兄弟姊妹对你都好,但是你们毕竟大了,宝玉也不是小时候,在他这样的年纪,都该寻摸亲事了,依旧住在老姑太太院落里,你也住进去,这成何体统?叫外人知道,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虽然在家里外面不知道,但是荣国府里那些人什么消息没有透露出去?自家人知道你们清白,不过是兄妹情分,外人却不会如此想,到时候说话难听着呢。”
湘云轻声抱怨道:“依我说,世人就太糊涂了些,怎么就听着几句闲话生了龌龊之心?本是没有的事儿,经他们一说,便是有的了。”
史鼐夫人点头道:“偏生这样的人多,咱们只能洁身自好些,别给人留下把柄。云儿,我听说,你抱怨林姑娘,说她不该因那日之事记恨荣国府和宝玉?”
湘云心中一沉,神色游移不定。
史鼐夫人见她并不回答,也不追究,只细细与她分说,道:“你看,你昨儿说的话,不独我,别人也听说了几句,传到卫将军家,他们怎么看你?知道的说你只是替两家说和,不知道的说你是非不分。到时候,你进了门,能得什么好?公婆叔姑怎么看你?宝玉行事无心,你我都知道,可是外人哪里知道呢?纵然是无心的,可是这话说得不对,林家哥儿姐儿若是依旧和他亲密友爱,旁人就骂他们不孝了,不孝之名,谁担当得起呢?实话跟你说罢,从前也有过和这样差不多的事情,母丧,孝期之中,表弟未守功服,竟怀了孩子,为此,表兄弟两个一辈子都不曾来往,旁人也没说那表兄的不是,反说他孝顺。女孩子的表字是父母长辈所赐,不然便是定亲时夫君所赠,这才是正理,明知俞林两家定了亲,宝玉才见就问表字,此为轻浮无状,又取字,岂不是当林大人和林夫人都不在了?怨不得他们不和宝玉来往。”
湘云低头沉思,半日,轻叹一声,道:“我知道是二哥哥的不是,不过二哥哥已经吃了极多的苦头,挨了几次打,再计较,反显得他们不好了,所以我才说一句,原是想和林姐姐一同去给老祖宗拜寿,也是两家尽释前嫌的道理。”
史鼐夫人摇头道:“只怕到那时,有人说他们兄弟姊妹的不是了。这是贾家的事儿,很不该你费心,你既然知道是宝玉之过,便不该开口。我知道你和宝玉从小儿一处长大,亲密友爱较别人不同,宝玉待你比迎探惜三姊妹都好些,你为他说话,我不怨你,这也是你的好处,做人,总要知恩图报,不能忘恩负义。不过,今儿你得明白,贾家行事很有些不规矩的地方,你总不能一心向着他们。”
湘云不解地道:“我不解婶娘这话,老祖宗和宝玉都是极好的,府里除了老太太院里和太太房里,别处的人都坏得很,怎么就不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