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闻得宝玉问黛玉表字,又理所当然地替黛玉取字,贾敏胸臆之间尽是怒火,正欲动气,见林智如此,又见贾母、王夫人等人脸上变色,贾敏心念急转,先压下因宝玉而生的怒火,大声喝道:“智儿,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快放开你表兄!”
林智按着贾宝玉不放,他虽在家常和黛玉相伴,但在扬州与人来往时,不是没和人动过手打过架,对此已经是驾轻就熟。他自幼习武,深知骨骼关节,知道如何避开要害,不露痕迹,却能让人痛入骨髓,闻听贾敏此语,不仅不罢手,反而变本加厉。屋里屋外只能听到宝玉凄厉的哭声,廊下的画眉八哥鹦鹉等鸟雀在笼中振翅,扑棱棱地横冲直撞。
窦夫人和陈娇娇暗暗点头,她们婆媳二人都是知书达理的人,早在宝玉口吐颦颦二字时觉得不妥,林智动手他们心里都明白得很。
见林智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贾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自从宝玉降世至今,何曾有人碰过他一根手指头?贾母当宝贝都来不及,见此,顿时老泪纵横,颤巍巍地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智哥儿,快饶了你哥哥罢!”
王夫人已经没有了贾珠,哪里容得宝玉有什么差池,看到林智下手愈来愈重,她连忙转向贾敏,哭道:“姑太太,快叫智哥儿停手,别打坏了我的宝玉!若是珠儿在,打死一百个一万个宝玉,我也不说什么,偏生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孽根祸胎,只求留他一条小命!”
元春探春等人没想到林智一言不合便即大打出手,忙上前搀扶着贾母和王夫人,面上俱是忧虑焦急之色,看向贾敏的目光充满了恳求之意。
一时之间,满屋众人都是如此,独惜春冷冷淡淡地坐回原处,对此十分漠视。
贾敏素知宝玉生得娇嫩,又是贾母的心头肉,见林智依然如故,贾母心疼得不得了,连忙加快脚步,上前拉开,呵斥道:“人常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是做什么?”贾敏心里半点都没有责怪儿子,任是谁被贾宝玉咒死,心里都不会痛快。
林智觉得宝玉挨自己这么一顿拳头已经够了,顺势被贾敏拉开,梗着脖子道:“人家都咒到我爹娘身上来了,身为人子,岂能无动于衷?我父亲母亲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呢,哪有表兄这般放肆,给我姐姐取字的道理?我倒要问一句,表兄是我的爹,还是我娘?就算我爹娘都不在了,还有我姐夫给我姐姐取字呢,什么时候轮到表兄了?”
不等旁人开口,林智向着贾母和王夫人弯腰作揖,道:“忽闻咒父母如斯,我若不理不睬,岂非不孝?恐怕九泉之下的祖宗都能跳出来骂我!且请外祖母和二舅母评一评,若有一日也有外人当面与府里姐妹们取字,舅父舅母又当如何?”
宝玉骤然挨打,头发散乱,脸色惨白,蜷缩在地上起不来,贾母等人心疼得不得了,就如同两颗眼珠子掉在地上被人践踏,满心都怨林智,闻听此语,顿时一怔,却是无言以对。
不管男女,成年皆由师长父母赠字,女子十五及笄,即便没有父母取字,亦有其夫婿为之加字,故而未许婚的女子皆称之为待字闺中,无字,亦是尚未议亲的意思。宝玉头一回见到黛玉,摔玉倒还罢了,然先问表字,又为之取字,确实是出格了。尤其林如海掌管天下官员升迁考校等事,拉拢尚且不及,怎能得罪他们家?
贾敏淡淡地转身扶起宝玉,又叫人去请大夫,想了想,叫人拿自己的帖子去太医院请太医,片刻之间,料理得井井有条,不等贾母和王夫人反应,又向她们盈盈拜下,神色诚恳,道:“智儿行事无礼,伤了宝玉,我代替智儿给母亲和二嫂赔罪了。”
宝玉痛得站不起来,王夫人哪历肯理会贾敏,搂着宝玉大哭,哭得贾母心烦意乱,元春等都围着王夫人母子,心疼地问长问短。
黛玉早在宝玉给她取字为颦颦时气得狠了,抽抽噎噎地哭将起来,同时又咳嗽起来,险些喘不过气来,听了贾敏的话,一双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脸泪光,道:“爹娘都被咒死了,妈妈在这里赔什么罪?咱们快快家去,今儿刚过来,一口茶还没吃呢,无缘无故地就被人咒了父母,尊长尚且遭受如此,明儿,岂不是咒得我连兄弟都没了?”
说到这里,黛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哭得更加厉害了,愈加显得弱不胜衣。
黛玉性子刚强,在家时父母兄弟千依百顺,何曾受过气,今见宝玉言语之中颇有咒林如海和贾敏之意,唯有林智十分相护,哪愿让林智备受责备,她向来口舌爽利不让人,焉懂得忍气吞声四字如何书写,况且本是宝玉之过,如何就成了林智的不是?黛玉最敬林如海和贾敏,在她看来,胆敢如此咒她父母,林智只打他一顿已经算是轻的了。
这话却唬得贾母顿时蜡黄了脸色,连忙过来搂着黛玉,道:“我的玉儿快别哭了,你哥哥年轻不知事,他心眼儿实诚,说话口没遮拦,心里断没有这样的意思。”
黛玉拿着手帕拭泪,道:“说这样的话,行这样的事,叫我如何心平气和?此事原是我的不是,乃因我而起,智儿不过是护着我,才有今日举动,外祖母和舅母若恼,只管怨我恨我打我骂我,但请别怪智儿。”说着,盈盈拜下。
贾母亲自扶她,道:“小孩子打架罢了,哪里到打骂你的地步了?”
黛玉睁着一双眼睛望着贾母,目光清澈如水,道:“智儿打了表兄,外祖母也不怪他?”
贾母叹了一口气,顾不得王夫人眼里闪过的一丝寒意,道:“你兄弟孝顺得很,此事都是你表兄之过,若他明理懂事,何以如此?”
黛玉不禁收了眼泪,微露两点笑靥,道:“我就知道外祖母极明白道理。”
说罢,转头对林智道:“弟弟还不过来谢过外祖母和二舅母,外祖母不怪你打表兄的事情呢。只是,虽然表兄说话行事太过出格,但有舅舅舅母教导,没有你出手的理儿,日后再不能如此了,别人可不像外祖母和二舅母这样宽宏大量。”
王夫人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然而贾母前言已云,自不好反驳。
林智此时出了气,不似先前那般狂怒,听了黛玉的话,立刻过来对着贾母和王夫人行礼,道:“多谢外祖母和二舅母谅解。”
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敢当。”
贾母瞪了她一眼,如此喜怒形于色,难道要让外人知道宝玉无礼不成?不管如何,此事确实是宝玉不对,因此,他们压根儿不能理直气壮地面对林智等。
王夫人瞥见,只能不甘不愿地低下头,不再理会了。
倒是元春素日心疼王夫人,又极宠爱宝玉这个兄弟,但是她也知道其中的厉害,见王夫人说不出软和的话来,只能自己走上前来,朝林智一笑,道:“林兄弟不必如此,说起来,是我们宝玉不对在先,哪敢再记恨呢?”
林智看着她,半日方似笑非笑地道:“大姐姐说得是。”
贾母长叹一声,安抚好姐弟两个,又命人送热水上来让他们洗漱,方去安慰宝玉。
下面的人此时此刻已经送宝玉坐下,闻得他说肚子疼,哭得一张脸儿苍白异常,原本如同涂脂一般的嘴唇也没了颜色,忙揭了衣襟查看,又给他揉,乱得不得了,唯独黛玉脸上闪过一丝羞恼,扭头藏于贾敏怀中。
贾敏蹙了蹙眉头,面色极冷。
贾母亲看了宝玉一回,见身上并无青痕,亦无肿迹,微微放下心来,心想林智到底年纪不大,又能有多少力气。当然,也是因为林如海现今执掌天下官吏升迁大权,远非贾赦贾政二人可比,将来贾政贾琏少不得都得请林如海帮扶,故而林智打了宝玉,师出有名,贾母和王夫人等都不敢动怒,反倒不断地说宝玉的不是。
等到太医来诊脉,并无妨碍后,林智看着贾敏带着黛玉从碧纱橱后走出来,道:“妈,咱们先回去罢,让宝玉哥哥静养。”
贾母听了,急忙挽留。
至于王夫人母女等人则是依旧围绕着宝玉,并不做声。
贾敏摇了摇头,道:“今儿出了这么些事,想来母亲也没心思吃酒了,我们心里愧疚,也不好意思再留下来,母亲容我放肆一回,让我们回家去罢,留下宝玉好生歇息。宝玉,等我回去必定好好罚你表弟,给你出气。”
宝玉躺在贾母的床上,仍旧觉得肚腹隐隐作痛,哪里肯见林智出现在自己跟前,只是十分不舍黛玉离开,开口道:“姑妈和妹妹好容易来一趟,留下来住几日罢。”
黛玉皱了皱眉,避到贾敏身后。
林智见宝玉眼睛不离黛玉,眸光一闪,冷声道:“要不要我也留下来住几日?”
宝玉最怕林智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儿,恐他留下再如此打自己,因此吓得赶紧摇头,苍白着脸道:“不敢,不敢。”
林智哼了一声,倒也识趣,如若不然,自己一定要再揍他一顿。
最终,贾敏母子三个方由窦夫人婆媳送出二门,在等婆子抬马车过来的时候,窦夫人对贾敏道:“宝玉向来都是这样的性子,若说他心怀恶意,倒也不至于,只是他口无遮拦,总是让人生气。姑太太回去,千万别责备智哥儿,我却觉得智哥儿有孝心,又疼姐姐。”不是谁都林智这样的胆气,敢在贾母跟前对宝玉动手的。
贾敏叹道:“只是我怕要少往府上走动了,毕竟智儿先动了手。”
窦夫人不以为然地道:“动手又如何?难道听宝玉那样咒你们,智哥儿只当没听到不成?若是那样,我反倒看轻了智哥儿,也不配为人子,为人兄弟了。”
窦夫人拉着黛玉的手,细细打量片刻,暗自惊叹,难怪未曾和俞家定亲之前贾母时时刻刻记挂着,果然是超凡脱俗,自己素日所见之人无人能比得过她,即使泪痕未干,双目微肿,仍旧让人赞叹不已。窦夫人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出了这样的事情,连我们预备好给你的表礼都没能拿给你。”说着,命人将表礼送上。
黛玉此时早没了在贾母跟前说话时的锋芒,娴静温雅,忙向窦夫人拜谢。旁边陈娇娇亦有表礼送上,不过是夏日所用的纱罗珠串扇子等物。
经过宝玉今日的言语,陈娇娇心中原本对宝玉的三分好感悉数消失殆尽,不管如何,但凡世家子弟启蒙,先学的就是礼,难道宝玉当真不知道表字的用意?问黛玉表字,太过轻浮,给黛玉取字,更显得其心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