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好里说,周忠贵跟田震的关系也就停留在工作层面上,几乎没有私下的交情,可没想到的是,端午节的晚上,周忠贵夹着一个小包神经兮兮地来到了治河工地,进了田震的帐篷,周忠贵故作深沉地盯着坐在桌前的田震,迟迟不开腔。在灯下翻阅图纸的田震瞟了周忠贵一眼,挤着眼睛问周忠贵:“拿什么孝顺我啊?”
没大没小的话,气坏了拿拿捏捏的周忠贵,他将小包朝桌上一扔:“孝敬你,哼!呶,粽子,爱吃不吃!”
田震眨着眼睛,从包里取出了一个铝制饭盒,打开一看,果然有四个精致的小粽子。甭问,这是尤蕴含的手艺。
田震当着梦中情人的粽子,田震哪还管他周忠贵呢,扒开粽子皮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周忠贵怪怪的努着厚唇,找了把折叠椅,斜坐在了主人的对面,然后诡异地问道:“怎么样,单身很爽吧?”
“你想体验吗?”田震随之做了个鼓掌欢迎的动作。
“去!”周忠贵恼怒地甩了他一眼。
周忠贵有个怪毛病,有空没事的喜欢在纸上乱画,这下,他捡起桌上的一支铅笔,一边往废报上涂鸦,一边拖声带调地说:“知道吗,我是带着任务来的,要不然,我才不愿意看你这张破脸呢。”
听到任务二字,田震自会想起尤蕴含。粽子问题、单身问题,估计都跟她有关。
周忠贵又翘起屁股,把头伸向田震,说道:“那个赵尔芳怎么样?你看,年轻漂亮,又有文化,还是个烈士遗孀。”
他扯起赵尔芳,田震并不奇怪,自从他离婚的消息传开后,有人横比竖比,总是拿赵尔芳往田震身上贴,这种撮合习惯,生活中比比皆是,也很容易理解。把爱情当作商品看待,是最朴素、最顽固的哲学,不值得大惊小怪。面对周忠贵那迫切的眼睛,田震很快就亮出回击的毒舌:“老周,赵尔芳确实不错,我也愿意给你当红娘!”
周忠贵有时嘴笨,在田震的反击之下,只是怒目圆瞪,却说不出话来。
仿佛猛然间,田震觉得这样拿自己的女同事涮周忠贵不太妥当,便收敛起表情,一本正经地对周忠贵说:“我的事儿,就不用了你这大书记操心了。再说了,赵尔芳是个明白人,她清楚我穿什么鞋子。”
“臭,臭,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周忠贵骂了田震一句,又落下屁股对田震说。“老田,你把姜元成弄了来,可要留意啊,别光想着业务。他对赵尔芳一直不死心,别让他干出伤风败俗的事来呀。”
“都这么大了,他们不要脸,那咱就当猴看。”田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周忠贵又敲着桌子告诫田震:“同志,不要掉以轻心!姜元成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吗。他的阶级立场、思想品质都有问题,我们的治河工程进展顺利,马上就要修筑拦河大坝了,关键火候,如果我们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一旦遭到敌人破坏,怎么向党交代啊!”
“啊呀,老周,你又来了!”
周忠贵见他不以为然,严肃地绷起了脸:“什么又来了!老田,往后说话可要注意了,一场更大的政治运动马上就要到来,当心你的脑袋被舌头砍掉啊!”
由于思想观点不一致,田震赶紧把盒子里的粽子倒在了空闲的瓷缸里,用驱客的神态朝周忠贵挥了挥手。周忠贵无奈,收起了饭盒,对田震说:“噢,跟你通报一个情况。考虑到你跟毕克楠的接点太多,党委进行了干部调整。毕克楠到粮管所当所长,管理的人也多了,岗位也重要了。”
田震却惊讶了:“她到粮管所?要是,要是她使起性子来,卡住工地的粮道怎么办呀?”
“这一点党委也想到了。”周忠贵抓起小包,回应道。“老肖是从粮管所出来的,可以让他兼任粮管所的党支部书记,实行支书负责制,毕克楠主持日常工作,重大问题必须党支部决定。”
田震朝周忠贵咧嘴笑道:“处理人事问题,你是老手啊!”
他话里的含义,周忠贵不会听不出来。
果真像周忠贵说的那样,一场更大的政治运动来了,这场运动就是空前绝后的“文化大革命”。关于这场运动,书上的记载很多,似乎城市和乡村一个样子,声势浩大,翻天覆地,但在胶东这一带的乡村,正赶上“三夏”大忙,农村人瞅着农时,忙着割麦子,种秋粮,对这革命那革命的兴趣并不大,民以食为天嘛。农民的乾坤看似简单,却无比深刻奥,不看天不看地,一切看农时,农时逼紧了,他们才不管运动不运动呢,先干好农活再说,要不就得饿肚子。这不,转眼就过了“三夏”,全国上下又兴起了大串联,偏偏这个时候,“三秋”大忙临门了,两个月的秋季生产,事关农民当年的口粮和来年的庄稼,大家顾不上那些响亮、动听的时髦口号,扑下身子,全心全意抓生产,等到天寒地冻了,才有闲心跟着潮流玩运动。不过,乡下人的运动跟城里的大不一样,城里人坐在高台上、屋子里,慷慨激昂,无拘无束,大字报、大辩论,什么惊心动魄玩什么,到了点,食堂里一坐,大白馒头一啃,浑身精神饱满,干劲倍增,可以连续作战,可以挑灯论剑,但乡下人就不行了,批判会开了一半,一半人就得退场,上山去打猪草,大字报写了一半,就得去砍柴做饭,有些好事的中学生扛着凳子在街头论战,辩到了高潮处,家长拖着锄头来了,一声吼叫,气宇轩昂的辩士立刻就蔫了,乖乖地接过锄头下地去了。
当然了,共和国是不允许政治运动的真空存在的。到了运动的第二年,各路工作组开始向农村进军,农忙时到田间地头发动群众,农闲时到热炕头上鼓动群众,言而总之,非把运动搞起来不可,这一来,有些群众联系实际,对过去一些干部的错误做法有了认识,也想街机敲打敲打他们讨厌的干部,但要命的是,有些群众的情绪刚刚起来,农忙又到了,一坡麦子不能不割吧,于是乎,大家的政治意识再次被生存意识代替了,甩掉了一切与农活无关的杂念,老老实实回归到了农民的角色,所以,农村的政治运动一波三折,跌跌撞撞,没有城市里的潇洒、持久,更没有城市里的惊涛骇浪和高潮迭起。
直到1968年的春天,青云河一带的情况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这一年,造反派兴起了夺权,大批的领导干部“靠边站”,造反派趁机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代行党政领导机关的职责。
坐落在青云河边的这个小县城,起初并没有蹦出个呼风唤雨的造反派,后来在地区革命委员会的鼓动下,张部长有了想法,于是他网络了一帮同伙,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进了县广播站的播音室,向全县宣布造走资产阶级道路的当权派谢振山的反,一切权力归县革命委员会!
张部长的造反声明很快就得到了地区革委会的认可,谢书记回归到了谢振山,被发配到了县运输队赶马车,这是他革命前的老行当,张部长实现了从部长到主任的华丽转身,成为全县的最新统治者。
张主任当了革委会主任后,到处煽风点火,鼓动造反派夺取政权,成立革命委员会,在权力的吸引下,一些人坐不住了,削尖脑袋往革委会里钻,这样 ,乡间的政治运动才有了热闹一说。
可是,在这场奇异的革命中,侨乡公社却一直风平浪静。原因很简单,周忠贵跟县革委张主任的关系一直比较密切,没人敢招惹周忠贵,另外,周忠贵是游击队长出身,胆子大,武艺强,好些人畏惧他,所以侨乡公社的政治运动和风细雨,没有出现“四海翻腾云水怒”的激烈局面,没有人造周忠贵的反,革委会也迟迟没成立。为了揭开这里的盖子,张主任专程赶来了。看在老感情的面上,张主任先跟周忠贵交流思想,说成立革命委员会不能留死角,周忠贵说行啊,咱就成立革命委员会,张主任却及时指出,那也要造你的反,因为你搞过浮夸风,周忠贵笑着说,你数落数落,谁没搞过浮夸风,张主任很会借东风,说所以很多人被打倒了。周忠贵见张主任执意要搞掉自己,在低头的过程中偷瞟了张主任一眼,说:“张主任,我知道我犯过错误,可有些错误你是知道的呀。”
他的话意很明确,就是有些错误是在你张主任的认可之下犯的,而张主任也很会解脱,他对周忠贵说:“老周啊,我也犯过一些错误,但党的工作总得有人挑头吧?这不,上级审查了我的问题,认为我可以继续履行职责,一边为党工作,一边纠正自己的问题。”
张主任把上级摆出来,等于在堵周忠贵的嘴,你能耐再大,总不至于追究上级吧?周忠贵本想跟张主任一样,也来个“一边为党工作,一边纠正自己的问题”,可深入一想,觉得可能性不大,既然可能性不大,就没必要提出来了,提出来让人否了,更加丢人。所以,周忠贵被迫转变态度,对张主任说:“既然张主任要治病救人,我愿意积极配合。”
张主任大喜,含蓄地对周忠贵说:“老周啊,斗、批、改的方式是很多的,组织上会根据你的态度,采取恰当的方式的。”
跟周忠贵沟通之后,张主任便将全体公社干部召集到了会议室,他站在主席台上,挺着身子向大家高喊道:“同志们,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然后又讲述了造反夺权,成立革命委员会的意义。为了给周忠贵留面子,张主任在鼓动揭批问题时,要求站在革命的高度,对事不对人。谁料,张主任口干舌燥地讲了半天,让大家揭发问题时,台下竟然没有一个人肯发言。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张主任只好指定发言,第一个被点到的是前排的史祖军,聪明的史祖军当然清楚,今天这顿菜是给周忠贵准备的,但他是周忠贵的通信员,尤其敬畏周忠贵,所以站起来支吾了半天,舌头也没搅和清楚,在张主任犀利的目光注视下,史祖军忽然扫了身边的田震一眼,对张主任说:“田震同志是老社长,也是我的老领导,他了解的情况比我多,是不是先请他谈一谈啊。”
史祖军这一手也激发了张主任。在张主任的逼迫下,毫无思想准备的田震只好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但他转悠着眼珠子,斜瞅着屋顶,别有意味地说:“不是揭问题吗,我这里一肚子啊。”略停顿,他又扳着指头说道:“治理青云河,计划三年完工,起初还算顺利,可这运动一来,有些人思想就长了毛,为什么这样说,中央不是要求‘抓革命,促生产’吗,有些人却只想到了一头,打着革命的旗号,不干革命的工作,逃避劳动,逃避生产,极大影响了施工进度……”田震正想举例子,主席台上的张主任赶紧打断了他:“老田同志,今天不是研究治河工程!”
田震也会捉弄人,冲着主席台喊道:“张主任,别急呀,马上回来,回到你的正题。”
看到田震的眼里带着坏笑,早就领教过他的厉害的张主任示意道:“老田同志,时间宝贵,还是让同志们轮流发言吧。”
田震也会接话,对身边的肖大嘴说:“听见了吗,轮流发言。”
心领神会的肖大嘴紧接站了起来,说:“我来说两句。”还没等张主任批准,肖大嘴就接着田震的话意,就治河工地的后勤保障问题发开了牢骚,张主任虽然不住地提醒他“注意发言时间”,但肖大嘴一旦来了兴致,那张大嘴是扣响的机关枪,“突突”地没完没了。
坐在角落里的周忠贵原本是等着挨批的,一听田震把话题引到了治河工程上,觉得这个发展方向对自己有利,也主动站起来,检讨起了自己在治河工程上的失误,他从立项说到施工,从人员说到物资,事无巨细地作开了自我批评。他当然清楚,自己发言的时间拖得越久,局势就对他越有利,拖延到散会,批斗会也就开不成了。他这样做,张主任本来是可以阻止的,但看在旧交情的份上,张主任故意纵容他,到食堂的吃饭钟声敲响了,周忠贵的发言才收场,这时,张主任看看手表,简单地总结了几句,然后喊了声散会。
批斗会过后,周忠贵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张主任也在暗自高兴,因为他心里还藏着一副小算盘,这样纵容大家拖延时间,不但给足了周忠贵面子,还顺顺当当地走完了成立革命委员会的必要程序,批斗会只是手段,建立革委会这个政权组织才是最终目的,许多地方为了成立革委会文斗武斗轮番上,有的还动刀动枪,发生了流血事件,张主任是一个政治操盘的老手,他认为推行革命委员会当中大动干戈,是极不理智的,到时说不定还会受到上级追究,所以他不那么蛮干。在开过批斗会后,张主任开始按部就班地重点谈话,考察公社革委会领导成员的人选。第一个谈话的是史祖军,张主任问他对成立革委会有什么想法,史祖军的回答很现实:“有周书记在,我没有过分的想法,只希望当好周书记的助手。”
张主任批评他说:“你的政治觉悟不够啊。周忠贵虽然是个老同志,为革命做出了贡献,但他的思想路线有问题,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种人你怎么能给他当助手呢。”
“可,可……”史祖军虽然没说出来,但从态度上也能看出来,他不敢造周忠贵的反。
张主任启发他说:“史祖军同志,组织是信任你的,希望你在紧要关头勇敢地站出来,挑起革命的重担!”
在张主任的鼓动下,史祖军同意张贴大字报,夺取周忠贵的权力。后来,张主任又找了一些人谈话,但大家对于造反夺权都兴趣不大,唯有粮管所所长毕克楠声称要夺权,可张主任满怀信心地跟她交流时,她提出的造反目标竟然是肖大嘴,因为他是治河指挥部的人,兼任粮管所的党支书,管的太宽。她这么个小小的要求,闹得张主任哭笑不得。
在张主任的鼓动之下,史祖军果然贴出了揭发公社党委的“十大罪状”,并号召造公社党委的反(记住,他没有点周忠贵的名),张主任借着这张大字报,宣布以史祖军为首的革命委员会接管公社党委的一切权力,史祖军的这个革委会把周忠贵、田震和肖大嘴都排挤了出去,将原先的几个公社党委委员拉了进去,同时,考虑到毕克楠的造反热情,将她也吸收到了公社革委会。但就在公社革委会成立的那天晚上,史祖军悄悄来到了周忠贵的家,进了门,史祖军没喊“周书记”,也没喊“老周”,而是喊起了周忠贵战争年代的称呼——队长,周忠贵一愣,随之吩咐尤蕴含泡上了一壶家里最好的珠兰茶。趁着周忠贵高兴,史祖军又对周忠贵说:“县革委要求靠边站的‘走资派’劳动改造,我给你在交通运输管理站安排了个位置,你每天只要扛着铁锨顺着乡道走一遭,就万事大吉了。公路出了问题,也不用你动手,你回来报告一声就行了。”
周忠贵微微点头,表示理解。为了讨得周忠贵欢心,史祖军还主动说:“老队长,我虽然明面上主持革委会的工作,但是遇上了重大问题还得请你掌舵啊!”
孰料,周忠贵听了这话立马变了脸,将茶杯朝桌上狠狠一蹲,高声说道:“你给我出去,出去!”
在史祖军惊恐、惶惑之时,周忠贵严肃地说:“你一个堂堂革委会主任,竟然要请教一个被打倒的‘走资派’,这不是戏弄人吗?再说了,即便不是戏弄人,你这样也是违背组织原则的!”
史祖军狼狈地撤离了。周忠贵让他琢磨不透。
下了台的干部,最愁的是碰见熟人,姿势不好拿啊,高了人家不买账,低了自己不情愿,所以都不愿意在熟悉的地方出门。周忠贵现在就这样,吃过早饭,他背着手,不停地在墙根下的一把崭新的铁锹面前晃荡。这是公社交通运输站送来的,是他巡查乡道的工具,人家告诉他,你负责扛着这把铁锹沿乡道溜达,哪里被雨水冲坏了别去管,通报一声就行。在目前形势下,这样对待他这个“走资派”,应当说是够客气、够照顾了,但他还是愁着出门。妻子看出了他的心思,背着药箱来到了他跟前,说是陪着他出去走走,他说我是去劳动改造,你去干啥,妻子告诉他我要到治河工地巡诊。他苦笑着说:“一个巡诊,一个巡查,唉!”出了院门,一些公社干部见了他,仍然喊他“周书记”,依着过去,他点点头也就过去了,现在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他便举举右手,回敬那些依然称他“周书记”的人:“可不敢,可不敢!”
总算出了公社大门,他身上顿时轻快多了,公社之外行走的多是社员同志们,他跟他们不熟悉,心里的负担也就小了。况且晚春季节,属于“小农忙”,小麦浇水、玉米锄草、地瓜栽秧,庄稼人日夜忙活,顾不上操闲心关注他这个下台干部。他扛着铁锹,跟背着药箱的尤蕴含肩并肩地走着,心中的顾虑逐渐被脚步踩碎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自豪感和幸福感,为什么呢?因为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女性,说实话,结婚这些年来,她还没有陪他这样走过,他们虽然是夫妻,除了过夫妻生活,她总是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久而久之,自尊心很强的他也就对她敬而远之了。现在,虽然人到中年,虽然落在政治的漩涡里,夫妻二人能够并肩走在一起,他的内心还是快活的。
乡道两边的白杨树摇摆着又白又绿的叶子,一群群老家贼在树枝上相互叼啄着、嘶叫着,几只毛毛虫弓着身子拼命朝树上爬,潜伏在麦地里的钻天猴听到了春灌的水响,尖叫着冲上了云霄。周忠贵的目光贪恋地追逐着一对钻天猴,想发感慨,又不知发什么感慨。忽然,一阵清脆的鞭声,吓得一对将要落地的钻天猴“吱吱”地又飞了起来,随之,“哒哒”的马蹄声在他身旁戛然止住了,停在他和尤蕴含身旁的是一辆双挂马车,周忠贵定神打量,坐着驾辕的马车夫竟是谢书记谢振山!谢振山除了大胡子没变,别的都变了,他穿着一件陈旧的军大衣,眼睛温和,表情和蔼,身上那股令人敬畏的霸气一点也没有了,他握着长鞭,问周忠贵夫妇:“你们这是?”
“我劳动改造,她陪着我。”周忠贵解释道。
谢振山撅起黑乎乎的胡子下巴,轻轻一笑:“比我待遇还高啊!”
“这是到哪呢?”谢振山问周忠贵夫妇。
“顺着路往前走,没个目标。”
虽然周忠贵不善幽默,但他的话依然引发了谢振山哈哈大笑,他拍着车厢对周忠贵说:“上车吧,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你跟我一样,都不是货真价实的劳改犯。”
当周忠贵和尤蕴含上了车后,谢振山一甩长鞭,辕马撅着屁股奋起了大蹄子。在马车的行进中,谢振山对周忠贵夫妇说:“我到青龙庙给工地送冲击钻,咱们一起走走吧。”
这时,尤蕴含才发现车厢里放着两个冲击钻。
“革了半辈子命,最后让人家革了命,感想如何啊?”赶车的谢振山侧脸问右边坐着的周忠贵。
“幸好,史祖军对我网开一面。”
在周忠贵说完后,尤蕴含也补充了一句:“看在老周的面上,我也没被打倒。”
“史祖军这小子,够意思!”谢振山甩着马鞭,说道。“人啊,尤其是中国人,纵然天大的本事也脱不了感情的纠缠啊。老张虽然造了我的反,可还是念及旧情啊,当年‘反扫荡’,要不是我杀进包围圈,他早就没命了,所以,他私下里跟运输队交代,不准给我排重活,你看,这趟货,就是两个小小的冲击钻。”
说到欣慰之处,他得意地甩了个响亮的鞭花,尤蕴含赞叹道:“谢书记,你啥时学的这手艺啊?”
“哈哈哈……”谢振山得意地笑而不答。
周忠贵对妻子说:“这也是他的老行当了,革命暴动前,他就是粮行的车把式。”
谢振山却右手持鞭,挥动着左手说:“你看你这个老周,我就这点老底,全让你揭了。”说话间,他叹了一口气,又问周忠贵:“老周啊,你才靠边站,认识可能还不全面,我下台三个月来,对自己有了深刻的反思啊。咱们进城后,虽然头上戴着紧箍咒,可是慢慢地也变了,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咱就不说了,就说这个心吧,跟老百姓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如果不远的话,新中国成立都十几年了,老百姓的温饱问题为什么都解决不了呢?记得建国五周年的全县广播大会上,我曾向广大农民宣布,十年之内,我要让你们吃上大白馒头,可是,十二年过去了,大白馒头对农民来说,依然是个梦啊!”
说到这里,他攥起鞭杆,朝着车板捣了一下,发自肺腑地说:“刚打倒时,我还有怨气,现在想想,削官为民,让劳动洗洗澡、出出汗是很有必要的!”
周忠贵品味着他的话,却觉得有点苦酸。
当马车上了青龙庙,整个拦河大坝工程历历在目。这座气势宏伟的大坝,由两岸朝着河道中间延伸,在这春水激荡的时节,坝顶是运送石料、预制件的拖拉机,大坝外墙上,是密密麻麻垒筑石头的石匠,大坝根基的水中,是穿着防水衣的民夫,或水中打桩,或船上投放水泥支柱,工地上人欢马叫,一片繁忙。谢振山已经许久没来工地了,看到工程进展到了这个地步,禁不住惊叹地说:“这小子行啊!”
他说的“这小子”,周忠贵夫妇当然知道是谁了。不知为何,谢振山赞美田震,尤蕴含心里也暗自升腾起一股骄傲之情。
就在三个人站在青龙庙前观赏沸腾的工地时,田震和肖大嘴不声不响地赶过来了。
田震到了谢振山跟前,毕恭毕敬地说:“谢书记,你是看工地还是听汇报啊?”
谢振山瞅了他一眼,假装生气地骂道:“臭小子,快找人卸车!”
春光明媚,田震那俊朗的面孔赤红而富有生机,他顽皮地歪着头,对谢振山说:“车要卸,饭也要吃,我已经派陈铁掌下水了,中午油泼鲤鱼!”
说着,他又拍了周忠贵一把:“下台干部,你也跟着沾光吧。”
周忠贵的嘴也不饶人:“田震,你得意个啥,你不也是下台干部吗!”
谢振山急忙问周忠贵:“怎么回事?”
田震抢先答道:“我,还有老肖,都被排斥在了革委会之外。”
肖大嘴却对尤蕴含说:“尤院长,你看老田,还耿耿于怀呢,我觉得,不趟那个浑水更好。”
“不,不对!”谢振山却挥手说道。“这不是清水、浑水的问题,如果你们跟侨乡公社脱了钩,治河工程的许多实际问题就很难协调解决,那样,群众翘首以盼的治河工程就可能半途而废!所以,你们应当想些办法,恢复原来的领导体制,不管他公社革委会是只兔子是只猫,都得想法挤进去!”
几句话,就显示出了谢振山的认识水平,周忠贵也对田震说:“老田,谢书记说得对,如果你和老肖被排斥在公社领导层之外,治河工程将会遇到很多麻烦,史祖军我是了解的,对自己有好处的,他积极,对自己没好处的,他懒散。治河工程本来就跟他无关,所以他会扯你们后腿的,只有你们进了他的领导班子,才有话语权,才能制衡他。”
周忠贵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仅感动了田震,更使得尤蕴含对丈夫有了新的理解。这时,人高马大的谢振山对田震说:“听出味道来了吗?一个老八路的味道!我知道,你们过去有些摩擦,但是到了紧要关头,遇到了原则问题,老八路就是老八路!”
田震既开玩笑又当真地朝周忠贵行了一个军礼,攥着拳头说:“现在不是提倡造反有理吗?那我就再造史祖军的反,逼着县革委表态。”
他猛然放出了这么一句话,把大家都说愣了。谢振山沉思着,略带含蓄地说:“既然关系到治河工程的生死存亡,我也就不怕犯自由主义了,嗨,其实我现在就是草民一个,啥话不敢说啊。”他眺望着青云山下的治河工地,低声说道:“老张当了县革委会主任之后,思想压力一直很大,因为他得出政绩,跟上级有个交代啊,而青云河工程自始至终由他负责,搞不好不要紧,要是搞砸了,他的前程必将受影响。这就是说,你们可以拿着治河工程难为老张,让他做出让步。这个人我了解,矛盾双方对抗激烈了,他往往从中找平衡、和稀泥。”
“不光他,找平衡、和稀泥我也会,你也会吧。”已经下台的周忠贵也放开了,他先跟谢振山开了句玩笑,又给田震出开了主意:“史祖军政治上还差火候,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样也就很容易给对手创造机会,这个机会也就是你的战机。”说到这里,他又向田震交代:“我这是为了治理青云河,届时你可要适可而止啊,他毕竟是我带着出来革命的。”
就在侨乡公社革委会成立不久,革委会这一领导体制暴露的问题开始出现了,为了纠偏,上级提出了革委会成员“老干部、工农兵和造反派三结合”的方针,借此机会,田震开始跟史祖军叫板了。
“三夏大忙”之前,有一段农闲时节,二十天左右,史祖军下发通知,要组织万人忆苦大会、万人批判大会和庆祝革委会成立万人大游行,号称“三大活动”,也就在这个茬口,田震和肖大嘴来到了史祖军的办公室,请他出动三千个劳力,协助施工队加固拦河大坝,防止汛期到来冲垮建成的大坝。史祖军以“三大活动”为借口,拒绝了田震的要求,俩人一来二去,发生了争执,田震说我是党委副书记,有权调动劳力,史祖军蔑视地对他说:“你拉倒吧,现在是革委会说了算,党委早就不存在了!”
肖大嘴在一旁火了,责问史祖军:“成立革委会你为什么不考虑治河指挥部的人?”
史祖军振振有词,说这是张主任定的,田震接过话说,如果张主任这么不重视治河工程,老子不干了,让工程停下来,史祖军不知是计,说你爱停不停,跟我没一毛钱关系,一听他这样不负责,田震再次激他,让他再说一遍,史祖军满不在乎地喊道:“再说十遍又怎么了,治河工程就是跟我无关!”
在他说这话时,肖大嘴早已打开了窗子,来来往往的公社干部都听见他的声音了,这时,田震摸起了桌上的电话,摇通了县革委会的张主任:“张主任,我是治河指挥部的田震,据气象部门预报,最近将会有密度降雨期,为了保护已经修筑的拦河大坝,我们想集中力量,赶在汛期前加固坝基,可是,来公社请求支援,革委会史主任态度冷漠,置之不理,他还说治河工程跟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张主任,治河工程可是你一手抓的,而且明确了侨乡公社出工,县里给予物资和技术支持,他这样抵制不但不给你张主任面子,还破坏了社会主义建设项目,你不是多次鼓励我们,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要勇于突破,敢于夺权吗,所以,我跟老肖要造史祖军的反,夺他的权!”
电话那头的张主任劝解道:“老田啊,虽然上级提倡造反、夺权,但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对待啊。侨乡公社革委会刚成立,你们就造反、夺权,这不等于打县革委的脸吗?”
“那我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