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喽,张主任不会不挂念治河工程的进度的,在老牛岭放炮采石时,他给工地送来了一百把暖瓶,车链子皮的,让田震搞一点鼓励活动,调动调动施工人员的积极性。肖大嘴根据田震的意思,搞了一次“红旗手”评选,田震审查候选名单,随笔填了一个人,肖大嘴一看是姜元成,有些不太高兴,因为红卫兵闹事时,姜元成擅自做了那面旗子,看起来是给民夫鼓劲,实际上是想把事端挑大,没安好心。田震没有直接向肖大嘴解释什么,而是把一张省报推给了肖大嘴。
这张省报介绍了地区化肥厂的一位工人技改能手,说他通过学习“红宝书”,思想觉悟大提高,技改视野不断拓宽,在事关国防事业的二期工程改造中,他解决了一个个技术难题,现在正研究液压管道的技术难题。
肖大嘴看了报道,不理解田震的意思,于是田震问他:“你知道二期工程中国防事业的含义是什么?”
见肖大嘴吧嗒眼睛,田震直接把话说白了:“部队打坑道、修工事需要普通炸药,而这个厂生产的氮肥一转型就是硝酸炸药。我们开采老牛岭,正缺少这种炸药,所以,姜元成这颗棋子,我们要用好了。”
肖大嘴有点糊涂了,缺炸药是明摆着的,可跟姜元成有什么关系呢?
田震指着报纸说:“地区化肥厂的二期工程,液压管道肯定遇到了技术难题,而姜元成在这方面有一定研究,你还记得吗,当年他拖拉机改造挖掘机,诀窍就在液压机械臂上,而地区化肥厂在这个乱糟糟的时期,迫切需要懂得液压技术的人才,我们可以利用喜神的关系,把姜元成借给他们,只要能帮上他们的忙,我们的炸药问题不就好解决了吗?”
肖大嘴明白了他对待姜元成的策略之后,又替田震担忧开了:“田主任,我虽然看不惯姜元成,可他必定是你的爱将,如果你把他介绍给地区化肥厂,你就不怕人家留下他吗?”
“呵呵,”田震轻松地一挥手,“我们只是把他借用出去,等到大坝截流时,他必须回来。当然了,大坝截流成功,他姜元成上天我也不管。”
“既然这样,咱们就把事情做得严谨一些,让喜神拜姜元成为师,这样师徒俩一块,化肥厂更容易接受。”
田震觉得他这个主意不错,又交代道:“你给他们组织个拜师仪式,也就是喝顿酒,走走过场,噢,别忘了叫上赵尔芳,姜元成要面子,你尽量满足他。对了,让姜元成支援地区化肥厂,还得赵尔芳出面,她毕竟认识那个老厂长。”
肖大嘴略带疑惑地说:“也怪,好多老干部都打倒了,这个老厂长还稳坐钓鱼台。”
“你还不理解“文化大革命”。”田震对他说。“你看社会上这么乱,军队乱了吗?没有啊!这是国家的柱石啊,柱石一倒,天下不就塌了吗。”
“这我就明白了。”肖大嘴自得地笑道。“地区化工厂的二期工程跟国防有关,所以造反派不敢惹老厂长。”
谁料,姜元成“红旗手”当了,喜神的师傅也做了,却就是不肯去支援地区化肥厂,肖大嘴问他什么原因,他说他不愿出去打零工,打零工出力不讨好。肖大嘴又请赵尔芳来做他的工作,姜元成依然不松口,赵尔芳问他有什么要求,姜元成瞅着俊俏的赵尔芳说:“除非你嫁给我!”
“好,我给你个响亮的答复!”说着,她甩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而姜元成却捂着赤红的腮帮得意地笑了。
轮到田震出面时,话竟反过来了。这是在田震的帐篷里,田震跷着二郎腿,把头仰在椅背上,当姜元成进来,田震才抬起头,眯着眼睛说道:“老姜,你得好好感谢我啊。”
“是啊,你拿我当牌出,应当谢你。”姜元成既是客套话,也是实话。
“不,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未来?”姜元成不停地眨开了眼睛。
“我知道,你早就看中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又一直跟若即若离,为什么?这个年龄寻找感情原因,那是瞎扯,依我看,女人找男人,喜欢抬头看,你得改变身份,改变地委啊。”
“我倒想请教请教,我这种身份的人,如何才能改变?”姜元成带着一副不信任的姿态,问道。
“确实很难改变,中国就这么个现状,以身份确定岗位,但你也不是没有机会。”说到这儿,田震站了起来,压住后头的话,在帐内转开了圈子。
“你转吧,我不会问你的。”姜元成看出他在诱惑自己,仰起头,原地不动地说。
田震住下,指着对方呵呵笑道:“你可真是一个老狐狸啊!那好,我告诉你吧,这次,只要你把化肥厂的技术难题解决了,看在喜神的面子上,老厂长可能会提出挽留你,到那时,我们一推荐,你不就成了城市里的技术员了吗?当你的身份发生了变化,你心中的女人难道就不心动吗?”
出于面子,姜元成没再说什么,而是朝着田震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田震也若有所失,但他并没喊他。
自从进入了雨季,田震经常到便桥上去查看标记,这座便桥是水泥石板混合建造的,田震在桥中和两岸都设立了标线,逢当降雨时他都要上桥查看水流的变化。这天傍晚,天上飘着小雨,河面上水雾交融,一片模糊。由于民夫收工了,桥上几乎不见行人。田震戴着一顶苇笠趴在桥中青石踏板上观看桥墩上的标线,忽然听到“塔塔”的脚步声,他撑起身子,循声打探,发现水雾中走来一个人影,到了近处,原来是穿着军用雨衣的赵尔芳。
“你?你怎么来了?”田震从桥上爬起来,诧然地看着她。
“卖了我,怎么也得瞧瞧经纪人吧?”雨雾中,尚能看清她的面部表情,她虽极力凑笑,嘴里像是喊着个涩果。
凭着敏感,田震已经猜测出来了,他跟姜元成说的话,还不知道让人家如何发挥了,不然,她不会这样匆忙,这种气色地来找自己。
由于不知道姜元成究竟说了些什么,田震只能试探赵尔芳了:“我可没说你什么,也无关你什么 ,我只是让他换份好工作,找个好女人。”
田震在这里说的“他”,赵尔芳当然清楚谁了,她扭着薄薄的、带有棱角的嘴巴,用稀奇古怪的声音说道:“你的一番话,不管是怎么说的,可让人家借题发挥了。呵呵,就好像你赏赐了黄袍马褂,他已经扇呼起来了,要带我远走高飞,过城里的生活。”
“这跟我无关吧?”田震也能想到姜元成背后吹些什么,但他有没有办法,因为他清楚,姜元成如果没干过国民党的保安团,还不知会怎么折腾,在强大的人民专政力量的威慑之下,他也就背后搞点小动作,包括拿着鸡毛当令箭,无边无际地吹吹牛。
“看起来是跟你无关,可你的等盘星让人使了。”她也夸张地说。“啊呀我的吗,说是到化肥厂露一手后,人家就会让他当技术员,他要住楼房,把我带到市里去。”话到这里,他瞥了田震一眼:“他不说是你说的,我才不来找你呢。”
“你相信是我说的吗?”在问这话的同时,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兴奋之情,因为从她的话里分解出的信息是,姜元成同意去支援化肥厂了。
“我不管是不是你说的,凡是感情的事儿,只要跟你有一点儿牵连,我就找你算账!”
“呵呵,你还这么厉害啊。”他开始跟她往回走。
“哼,这样的人,不能给他好脸!”跟在后头的她,仍有余愤。田震十分清楚,她冒雨前来,除了表示余愤,更重要的是表白自己,但在这种地方,孤男寡女的一起,往往引起人们的误会,所以他要将她领到一个人多的地方。
“甭说他到了市里,即便到了京城,我也不稀罕!”
看她如此坚决,田震心里有些慌乱。说实话,他极力想办法让姜元成去支援化肥厂,眼前利益是为了炸药,长远打算他还藏在心里,这就是让化肥厂看中姜元成,当时机合适了把他调走,以引起赵尔芳动心,这样既能给她找一条感情的归路,也会让自己减轻一下心理的负担。他觉得赵尔芳太可怜了,四十岁了,还孤零零的,他自己曾经下过一千遍决心,偏偏就是喜欢不起来她,照实对比,她比毕克楠好一些,但跟尤蕴含却没法比,这一生,也许他只爱尤蕴含一个人了。
看到赵尔芳的态度如此坚决,田震不得不让良心服从了目的,劝说道:“小赵,你也得转变观念啊,你看你,在这个小地方,没有多少可挑选的余地啊。姜元成年富力强,又有手艺,他能进城,你跟他,这是函数的最大值啊!”
“田震,我是你的什么人啊,你这样处理我。”她直接喊着他的名字,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既然你劝我俯下身子,那你为什么还那么清高呢?我哪点配不上你?相貌、文化,还是身份?”
田震觉得这是个危险的话题,赶紧说:“打住打住,咱俩不产生那个问题。我一直把你当作好同事、好朋友对待,两股道上的火车,一个方向,走不到一起。”
虽然这是扫面子、冷人心的话,由于知根知底,交往久了,赵尔芳也不以为然了,她叹口气说:“唉,你没那个福气,咱是个多好的妻子啊!”
她这么一说,也提醒了田震,因为在生活中,会有一些谈得来、走得近的男女,嘴上靠得近,身上拉得远,甚至还能插科打诨,相互挑逗,但在惯性制约下,在自尊心干预下,都能保持节制,见好就收,这样的一对男女,胶东这一带叫作“皮男皮女”,最终结成姻缘的几乎等于零,所以,赵尔芳开戒说出了前面的话后,田震紧紧抓着不放,也追随道:“是啊,我也不是没那样想,只是我同意,但心里有一股强大的反抗啊。所以,咱俩今后就‘皮男皮女’吧。”
“不,我可不想跟你那样,那样我就没希望了。”
“可我们已经这样了,不然我们再恢复过去,见了面,你是你,我是我,说话隔肚皮,玩笑不敢开,有劲吗?”
“没劲!”她等于是默认了。田震很满意,因为这样等于是跟赵尔芳建立了一种新秩序。
快到桥头时,二人看到了雨中守桥的保护队员,田震故意把声音放大了:“赵所长,还得麻烦你跑一趟啊。”
“你说吧,田主任。”
“跟外界交往,还没有比上你的。上次去化肥厂,你满载而归,这次,还得你亲自(出马)啊!”
“这是公务,还是……?”
“嗯,我们还有公务之外的吗?”当着背长枪的保卫队员,田震严肃地问赵尔芳。
赵尔芳明白过来了,不太积极地答道:“好吧,即便组织安排了,我就再跑一趟吧。”
远离保卫队员之后,田震又小声对她说:“事情办成了,我给你个好差使,到青岛去,买上一批好唱盘,播音室的唱片大家都听烦了。”
她左右瞅瞅没有人,原地停下,微微弓下腰,朝田震说道:“谢谢领导,谢谢小哥!”
小哥是胶东一带的爱称,田震听她这样称呼他,扭头甩给她一句:“不可乱说!”
赵尔芳从化肥厂回来了,浑身洋溢着自豪,田震看出事情成了,故意不去问她,终于,赵尔芳忍不住地坐在田震的办公桌旁边,皱着眉儿对田震说:“你好像不需要炸药了。”
田震的回答也挺有意思:“我是不需要了,但工地需要。我只要把你派出去,需要就交接了。”
赵尔芳非常喜欢他这种非中国式的对话,拍着手说:“呀,你越来越别致了。”稍停,她又说道:“不过你也别太自信了,我们刚去,那个老厂长并不太相信姜元成,可是他到了车间后,换了一个内栓螺丝,滑膛的制动杆就动起来了,看到这个躺了三个月的进口设备运行了,老厂长当天晚上就宴请了我们,噢,三吨炸药最迟明天就给送来了。”
“他们对姜元成不会不感兴趣吧?”田震还是问了目前对他来说最核心的问题。
“世上能有几个像你这样直接的人。”赵尔芳意味深长地看着田震。“老厂长只是说,他们太需要像姜元成这样的技术人才了。”
然后她又补充道:“我对老厂长说,等修完了拦河大坝,您可以找我们田主任要人啊。这样说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