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琪耐心读完了,抬头刻意放慢了语速道:“我了解过穆泽的情况,上次我们也见过面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教他的。”
裴亮会读唇,看懂了老师的话后,看上去放心了一些,笑着对老师说了句“谢谢”,声音含混暗哑。
“走吧,我带你们去教室。”
穆泽对父亲比道:爸爸,你先去上班吧,我自己可以的。
“穆泽爸爸,如果你忙的话可以先走,穆泽总是要学会自己面对学校生活的,你说对吗?”李雪琪道。
——那爸爸就先走了?裴亮蹲下身,对儿子比划道。
穆泽点点头:爸爸再见。
教室的门被打开,里面不再是熟悉的同学。这些孩子原先都比自己小一届,对他们而言,自己才是唯一陌生的新面孔。只是,这样的自己,真的可以被接纳吗?
车祸以后,他并不想见外人。可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窝在家里不出门。他得上学、他得长大。他的爸爸不会听也不会说,还是好好地长大了。而且,还成了聋哑学校的美术老师。听妈妈说,爸爸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可是他凭借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学,还得到了妈妈的爱,有了幸福的家庭。
幸福的家庭……至少,曾经是的吧。
那场车祸发生在晴朗的白天,在它发生以前,完全看不出任何的预兆。他的父亲用电动自行车载他放学,却被一辆闯红灯的小汽车撞飞。
司机酒驾,全责,没有逃逸,积极赔偿。
可谁能赔偿他的人生?
他的声带永久受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面部神经损伤,令他的嘴永远无法做出笑的表情。就连吞咽系统也严重受创,他甚至没有办法正常地饮食!
他的父亲全身七八处骨折,比断骨更让他痛彻心扉的是儿子的伤情。没有谁会比一个从小聋哑的人更了解不能说话的痛苦。他曾经多么庆幸自己的儿子是健全的,可老天却突然把他的馈赠收回了!他自责万分,总觉得如果自己的耳朵听得见,或许能做到及时避让,躲过这场车祸。他无颜面对妻子,他的妻子是这个家里唯一健全的人了!想到爱妻每天工作完回到家中,要面对这样一个无声的世界,他几乎要崩溃!穆泽才八岁,可已经熟练掌握手语。他偷偷看见过父亲和母亲的争执,而争执的源头并不是因为不爱,而正是因为爱!父亲不舍得母亲在这样一个不正常的家庭中沉沦下去,而母亲也不舍得离开父亲和儿子。因为彼此的不舍,争执总在拥抱中化解。
穆泽的母亲穆荔新是医院的急诊科护士,工作紧张繁忙。车祸发生后,丈夫儿子都受伤严重。裴亮没有家人,而他本人和孩子在养伤期内需要贴身照顾。况且穆泽的情况比较复杂,不只是不能说话,连吞咽方面都有一定的障碍,饮食需要特殊料理。这一切改变来得太突然,别说孩子,大人都一时难以适应,她的工作经常需要翻班,放两个重伤患在家,单单请一个护工她不放心。权衡过后,她只能安排他们暂时寄住在娘家,好歹有亲人照看。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虽然知道自己的父母并不待见这个女婿,但穆泽总是二老的亲外孙。
穆泽出生前,穆荔新的父母就坚持要孩子随母姓。对此裴亮倒也不在意,反而劝妻子不必有任何顾虑,自己本就是弃婴,对于家族没有概念更谈不上荣耀,他的姓氏之于他的意义不过是襁褓中留下的一张写有姓名的字条。况且,孩子本来就有随母姓的权利。
穆荔新的不平在于,爸妈哪里是在乎外孙姓什么,分明是拿这个找一点心理平衡,觉得自己的闺女嫁给一个不会听不会说的孤儿吃了亏。
裴亮却告诉她,如果这样做真的能令二老找回一点心理平衡,他十分乐意。
在穆荔新眼中,裴亮身形俊美,虽然自幼残障,却奋发向上,身上自有一股精神气。大学毕业后他应聘去了聋哑学校担任美术老师,身上有一种书卷气和艺术家气质,干净又洒脱,即便偶有流露出一丝忧郁,也只是令他更吸引人而已。当年她从护理系毕业不久,在急诊室里偶然遇到阑尾炎发作的他,
陪同他来的朋友也是聋人,和医生沟通时颇为吃力,大学时参加过手语社团的她便在诊疗过程中充当了翻译。后来她听说裴亮没有亲属,便不禁在术后护理时下意识地多加留意。
在她眼里,裴亮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的缺陷、他孤儿的身份是老天欠他的,根本轮不到别人嫌弃,哪怕自己的父母。
家长反对归反对,到底她还是嫁给了裴亮。怀孕、产检、生产的全程,裴亮都很紧张,好在穆泽健健康康地出生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可爱,颇讨长辈欢心,外公外婆也对他宠爱得不行,也顺带缓和了与女婿之间的关系。
可是,一年前的那场车祸之后,穆泽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也许,外公外婆还是疼爱他的吧。只是,看到他的时候,更多的是叹息、是惋惜;而对于载着他一起出了事故的父亲,他们变得比过去更加嫌弃。
穆泽只是不会说话,可他听得到、看得到。有一次,他路过客厅,听见外公外婆背着父亲劝母亲离婚,说到最后生气地吼道:“你如果当初不找个聋哑人结婚,我的外孙今天也不会变这样!你难道想一辈子和两个哑巴一起过日子?”
“两个哑巴”——穆泽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