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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以后,我来做摇光。”

红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季靖晟:“我来做摇光。”

这回换他蹲下来,拉着她的手,轻声说:“你带我回去,我做摇光。”

红袖有片刻的失神,季靖晟难得有这么清醒说话的时候,而且提出了一个她都没想到的好主意。

她和红妆都不做摇光了,师父后继无人,这也是她一直极为烦恼的一点。

是,北斗星从没规定过男子不许做摇光,只是,只是……

红袖:“你知不知道做摇光意味着什么?”

季靖晟迟疑地点头。

红袖微微俯身,看着他的眼睛,说:“历代的摇光,不,所有北斗星祖传的规矩就是不许婚配,不许生子。你要是做了摇光,以后就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季靖晟:“我有你。”

红袖苦笑:“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我是个死人。”

她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鼻下、手腕,“你感受一下,我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我不会流泪,也不会流血,我甚至都不会痛。因为我是一具尸体,一具种了活死人蛊的尸体。”

季靖晟任由她动作,一动不动。

红袖以为说服了他,微微地笑,笑容却很苦涩。

“不要跟着我了,季靖晟,你有大好的明天,别浪费在我这个死人身上。”

季靖晟也跟着蹲下来,他轻轻捧起红袖的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抽起床边的危倚,递到她身前。

红袖问:“做什么?”

季靖晟一字一顿道:“杀了我,那个蛊,也给我种。”

他摸摸红袖的眼睛,指下皮肤冰凉,这是一个诡异的蛊人,也是他找了二十来年终于失而复得的月光。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无论什么,都可以。

“你是死人,我也是。”

红袖攥着危倚,手指被刀锋划破,露出苍白的皮肉。她不会痛,她好恨自己不会痛。

季靖晟把危倚放到她的掌心,“你要去哪里,带我一起去。”

红袖一把丢开了危倚,把头埋进手臂,低声呜咽:“谁准你死的,谁准你陪我一起死?死了就做不了摇光了你知不知道?当死人很难受的,真的很难受的……你怎么能说死就死呢,怎么可以……”

季靖晟伸了伸手,犹豫了会儿,还是把她搂住,“你别哭,那我不死了好不好?你带我回去,不做摇光也行,你想怎么样都行。”

那些话,红袖没有信。

季靖晟或许真等了她二十年,但她本无以为报,就算有,也不能报。

她再爱不了任何人,也无法再为任何人动心,因为死人本就不会动心。

叛族太不一样了,季寒初是季寒初,她是她。红妆还活着,她已经死了。

所有的代价加起来实在太重,她的这辈子都已经结束了,拿什么还?

可就在红袖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意料不到的事情——

季靖晟走了。

走得很突然,就带了危倚,被子还掀着,茶喝了一半,但月上中天之时人已不见。

红袖坐在房内,有一丝惆怅,想想又觉得释然。

他能自己想通了最好,回去做一个自在的江湖客,比和她搅在一块好多了。

但想归想,还是落了些失望,好歹也算是认识的旧人,刚刚还把话说的好好的,要为她生为她死,转眼间就变了卦。

还好,她也没多期盼。

红袖想着,叹口气,刚要从桌边起身,门被人从外头一把推了开。

是红妆和季寒初,脸色都不太好看,一个似有感慨,一个隐忍不发。

红妆有种看热闹的感觉,碍着季寒初没敢表现得太兴奋,但眼里的光根本遮不住。

“师姐,殷家出事了!”

江南殷家,一夕灭门。

那场大火烧得长夜都红了大半。殷家的所有清贵、所有典雅、所有罪、所有罚都在滚滚浓烟和冲天大火中,走向了覆灭。

大多数人以为,疯子不会懂感情。

可季靖晟不是,很多人忘记,他不仅仅是个疯子,还是个超越世间大多常人的天才。

活埋、强暴、虐杀。

落在他耳朵里,他都能明白。

这世间欠她的,他要替她讨回来。

大火冲天,烧光了罪孽。

二十年的血债,如灰吹。

这场火一直没有停,反而越烧越旺。

红袖在殷家门口,挤在层层叠叠的人圈里,睁开被火迷了的双眼,只觉得心头猛跳——那里的血肉好像重新长了回来,一直跳,一直跳,快到令她喘不过气。

红妆窝在季寒初的怀中,兴奋地掂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瞧,被季寒初拉回来,死死扣在怀里不许她乱动。

一扇窗户被火烧断,猛地掉了下来,带着点点火星,啪嗒掉在地上,引起众人惊呼。

灰暗的夜色里,苍白的闪电一闪而过,撕开天际,银白的寒光照亮大门口那个人带血的脸。

殷南天的尸体躺在他的脚下,背上插着一只长箭,死不瞑目。

季靖晟站在尸山火海前扶着危倚喘息,脚下血滴成花,一步一步踏血来,铁链在手中叮当作响。

人群之中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没人敢去招惹这个渗人的男人。他顺畅无阻地走到红袖面前,低下头,小声说:“他们都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伤你。”

黑云翻滚,所有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

轰隆一声电闪雷鸣。

红袖盯着他,幽深的瞳仁颤抖着,半晌,终于伸手,将他抱在怀中。

他身上的血腥味一定很重,可她闻不到。没关系,反正她闻不到。

季靖晟笑了,她的身子也因此跟着微微抖,他说:“我以后能一直跟着你吗?”

红袖抓紧他的衣袖,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

“保护你。”他说,“要你此后余生平安喜乐。”

红袖想哭,但她瘪着嘴,眼里又是笑着的。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死人不会哭,但她真的哭了,只是没有流泪。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那个月夜里,其实她都知道的,她去找孩子的那一天是他跟着自己,也是这样拼了命,想要将她护在身后。

这个傻子,明明自己当年武功算不上好,还要跟上来护着她。

也是这个傻子,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却一声不吭跑来为她报仇,沾满血腥。

保存着二十年前的纸张和木雕,为了一个二十年前的承诺。

傻不傻?

傻不傻啊!

可她知道,他不悔。

她以为她这一生,以雪山为线,往前是白净,往后是糜烂,此间二十年她靠仇恨活,生生等着自己腐朽的那一天。却不想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她接下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血仇,一人一刀上刀山,一弓一箭涉火海。

可她已经失去了今生。

那不如约好下辈子。

奈何桥边八百里红莲开过,碧波海上千层烦恼浪,纵然与爱无关,她以后也会在那里等着他,黄泉路上他们一起走。

有恩一起报,有罪一起赎。

红袖闭了眼,轻声说:“一起走吧。”

这一生爱恨都已用尽,遗憾来不及,但如果有来世,她一定要比任何人都先遇到他。

这样好吗?季靖晟。

等来世,你千万记得要告诉我,告诉我你是季靖晟,是那个上辈子为了我等了二十年,为了我手刃仇人、为我背负血海深仇的季靖晟。

然后我就会回答,噢,原来是你,其实我也等了你很多年。

在这纯洁的新的一生,我也一直在等你,等了很多年。

路还得走,大火将停的时候,他们一行人顺利出了嘉陵关。

红妆坐在季寒初的身前,季寒初挽着缰绳,最后遥遥看了一眼江南,头也不回地离开。

红妆勾着他的手,问他:“会后悔吗?”

季寒初将她搂紧,却没回答,反而问道:“你还记得当初你绑我走时唱的那首南疆小调吗?”

红妆:“记得。”

季寒初刮了刮她的鼻头,笑道:“再唱一遍吧,我想听。”

天下之大,越过风沙漫天,越过林海雪原,便是另一处新的生活。

他们都做了很多错事。

红妆满手血腥,杀孽太重,他离经叛道,世所不容。

可人生在世,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犯错,永远不低头?

他们不需要被宽恕,也不需要被拯救,就算灰飞烟灭,那也是死后的事。余下这几十年,他们会一同骑马放羊,四处游历,不积德、不消孽、不赎罪,余生都来做快活事,纵马驰骋,相守一生。

这一定会是很好、很好的一生——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人间尚好,余生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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