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希望了。
……那个深埋在他心底多年,让他背负无比深重罪恶的秘密——那场关乎延祚四年互市背约的秘密,他本以为将被自己带入坟墓,真相永远被掩埋在朔方寂寞的漫天黄沙中,未想到,老天果然是有眼的,这世间是有公道的,居然将一位带着大行台诏书的人,送到了他的面前!
既然这是天意,那么他决不能辜负天意。他要想办法将这个秘密,透露给柳不辞,至少,给当年无辜死去的民众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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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雪下得越发肆虐,朔方城外的客栈却依旧热闹不减。
屠眉等人有惊无险地拖着刘半仙回房,好在没人在意他说了什么,民众们都沉浸在晋军退敌的喜悦、以及西魏又要卷土来犯的隐忧中。
房间里,郦清悟关了房门,两刻钟之后,三个人出现在他房间里。
一个人穿着兵营劣质粗糙的皮甲,另外两人倒是换上了清爽的白色隐纹衣,对比十分滑稽,郦清悟转身看了一眼,忍不住带了点笑意。
他很少在“四余”面前表现出情绪来——忘记是谁教过他还是自己总结的,情绪是别人洞察你、控制你的弱点,他就慢慢学会控制自己了——因此几个下属都颇为诧异,猜测他大概心情实在很好。
他关心了下他们的近况,穿劣质皮甲的罗睺委屈道:“属下跟着他投入安定伯军下,就被分去操练了,和他分了开。”
这个“他”指的便是萧怀瑾了。罗睺的委屈简直都要淹没了他们,只不过面上压着——一路跟着扮作流民保护主人的三弟便也罢了,在羊腚山遇到山匪、西关口偷袭王子时奋勇相救也就罢了,居然现在在兵营里,跟着一群刀都使不利落的新兵蛋子操练???
尤其是为了不惹人注目以至于暴露,他也还得苦兮兮装成什么也不会的样子,**练官嫌弃,简直心里苦。
当初接了郦清悟任务的一共七个人,两计都两紫炁三罗睺,可以说郦清悟将在外身边的人都送去了萧怀瑾身边,路上遇土匪、偷袭西魏、困守瓮城,暗中保护萧怀瑾已经死了四人。
而被编入了兵营操练后,两个计都借口自己还担负着监察卫的身份,战甲一脱,半夜跑了,去守着萧怀瑾。而罗睺只是探情报的,没有官方身份,就只能继续苦兮兮地跟着一群新兵蛋子装傻。
郦清悟听他详细说了萧怀瑾这一路的事,听说如今在城里养伤,陆岩已经回到了皇帝身边,他点了点头,安放了心——陆岩功夫十分好,又忠心,是可以信任的。他留了罗睺问话,剩下两人退下,又隐回暗处去守萧怀瑾了。
偌大的上房里安安静静,郦清悟不笑了室内便又清冷压抑起来。那罗睺单膝跪着,听他问道:“去岁交待你们查的事,情况如何了?”
“已有了些眉目。属下潜入并州军的军籍处,翻到了正月之祸爆发后,并州军的将官调用任免,发现了一些情况……”
他将随身携带的拓本双手递了上去:“当年苏廷楷的高级亲随部将几乎都死了,只有这个奚此非是例外,他是五品郎将,职位不低,战后却侥幸存活,且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朝中却有人为他担保,他官职不升不降,平调去了并州府军管理后勤辎重。”
那样的情况,自然是指正月之祸后倒逼兰溪派了,顾虑到主人的身份,听到难免不快,罗睺含糊带过:“后来延祚三年,西魏与晋国订立互市约定后,他又被平调去做措置官。发生互市之乱后,因榷场监管不力而被斩杀。然而属下又在并州驻军府查到了造假文书,此人似乎还活着……”
郦清悟的目光在拓本上那个“奚此非”的人名上扫过,静静思忖着。措置官,互市榷场的地方官,等同于武转文职了,且是肥差,算是暗升。此人有正月之祸那样的污点,仕途该是告终,却能一路平稳调动,朝中必然有人保他。
且又明显换了个身份,一定对景佑年间的事,知晓些内情。
他眸光逐渐冷凝,比窗外的纷纷落雪还要冰寒。他问道:“人在哪里?”
“人在广朔县定居,是当地商人,有商队出西关口通商。”
居然还能走丝路通商,可见财势都不差。他缓缓将茶水倒入杯中,任雾气袅袅半遮了视线,吩咐道:“将那人带来,要尽快。”
罗睺一怔,习惯性应诺,却并未退下,沉默一会儿犹豫道:“您不是向来不碰这些事么?”怎的忽然,又起心动念地要管了?
以前郦清悟也不是没查过,但他查明了就罢手,往往是不参与进去的。原因除了抱朴散人经常劝的出尘、莫入世道与天争,还有就是——世道已然如此,那些人只是蛀空树木的亿万蠹虫之一,这些人源源不绝前仆后继,且背后有着强力的权力交织,理睬他们有用吗?
一直以来,郦清悟觉得自己是很扭曲的,一半是父亲自幼嘱托的重任,一半是散人说的出尘,他就如走在独木桥上,两边都是矛盾,都在拉锯他,割裂他。
但如今不一样了,谢令鸢是变数,“变数”想管事,“变数”想要知道真相,他要保护晋国的变数,当然就要随她心意了。
所以他心中是十分感谢谢令鸢的,她的到来,让他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不必顾忌地入世,心安理得地参与进了种种是非中来。
郦清悟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伸出手,几片轻盈落雪化入他掌心。
待到罗睺将那个隐姓埋名的郎将带来见他时,他会让谢令鸢知道一切她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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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傍晚,雪越下越大,陆岩披着一身寒气,从军籍处归来。萧怀瑾已泡好了药浴,老邱垂着眼帘,将饭菜端到案上,手有些隐隐颤抖。
案上放了小壶的酒,乃他私酿,口感醇香。三人在小案前落座,室外是寒风霜雪,室内烤着小火,再小酌片刻,皆有些醺醺然。
气氛融融,老邱便起了话头,说要猜拳行酒令。萧怀瑾是没玩过行酒令的,但陆岩在禁卫军中玩过,给他解释了一下,萧怀瑾便兴致勃然想要试一试这些士兵们平时玩的游戏,体察民情。
“输了定罚酒,还是?”
老邱摇摇头:“老兵里都不这么玩,哪有那么些酒给糟蹋。都是一人输了就如实回答一句问,或者说个藏肚子里的事儿。”
陆岩觉得这样玩实在吃亏,老邱输了便罢,个老兵油子的秘密算什么?但萧怀瑾是皇帝,若要是输了,岂不是皇家宫闱的隐秘,都被个外人听了去?
但他似乎确实没什么理由制止,军中都这样玩,甚至还有脱衣服的。越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古怪。
他便正襟危坐地一旁观战,警惕盯着老邱和萧怀瑾猜拳。
“一定中啊!”“三六顺啊!”“六六顺!”
老邱赢了。他笑着小呷一口酒,问道:“我问一个问题,你只照实回答我能与不能便好。”
萧怀瑾不扭捏,道一声你尽管问。
“我观你不是普通流民帅,也听说你是中原来的,定然是好出身的人家吧。”老邱下意识凑近了萧怀瑾,低声问道:“我想问……以你的身份,倘若你知道了什么秘密,可有办法不通过旁人转述,直接告诉圣人?”
他没有问柳不辞的身份,那些若柳不辞不说,便不是他能知道的。他也不在意柳不辞的身份究竟是何,只要天子能知晓这件事便好。
萧怀瑾怔了一下,感觉方才入腹的酒,仿佛有点麻痹了思绪,眼前的一切都放慢,是以他清晰看到了老邱眼中一闪而逝的祈盼,仿佛无尽的黑暗中见到一缕光明。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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