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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一声痛苦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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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妃”二字,未免太过伤人。王莽回到朝堂之上时,已心灰意冷,如坠深谷。他如何临渊履薄、忍辱负重,才终于站到这万人之上的天子脚下,可天子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诚如天子所言,圣眷于他,是恩,是宠,是雨露,是他应当感恩戴德,却不可贪求独占的赏赐。他与公孙澄不同,他万难接受。

王莽强令自己摒除杂念,专心廷议。无论如何,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朝罢,天子没再拖延,直往参政殿会见诸位公卿。王莽依例前往尚书阁领章奏表议,却被叔父王音叫进内室密谈。

王音挥手命他免礼,面露赞许捻须笑道:“这一招‘以退为进’,实令老夫刮目相看。”王莽一听,便知叔父误会自己逃京投军是有意而为的邀宠手段,却百口莫辩,只得咬牙默认。

王音又说:“光禄勋窦老爷子年迈乏怠,耽搁不了几年;日后你与淳于长一文一武,同列九卿,你我便不必再仰仗深宫妇人之鼻息。”说着轻拍王莽肩头,冲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叔父抬爱,小侄惶恐万分。”王莽垂手卖乖道,“今后小侄一言一行,全凭叔父指点。”王音摆手笑道:“你不必谦虚,天子素来任性,你能全身而退,实属不易。我已向太后请旨,求她为你相看一门亲事,以绝悠悠众口。”王莽跪拜谢了,起身时只觉天昏地暗,仿佛这一辈子再无指望了。

恹恹中又听王音道:“只是两宫常有小人谗谀作乱。你须得多加小心,若有机会,不妨多向天子进言劝诫才好。”王莽闻言心领神会,叔父意在提醒他阉宦不得不防,要他找准时机,借天子之力翦除宦官权势,为王家清除异己。他想起公孙澄小人得志的骄矜嘴脸,重重点头应了。

从王音署中出来后,王莽得知天子已离开参政殿,便叫齐侍从,抬四个木箱,赶往未央宫送奏本。天子不在宫中,箱子一搁下,便有阉人前来传召,说太后宣王大夫,有事相询。王莽猜想,多半是天子在长信宫中挨骂,拖他去挡箭。

不出所料,一进长信宫正殿,太后严厉的声音便从屏风后传来:“你休替他遮掩!此事非同小可,便是你姑母亲自来,也保不住他!”

“朕不知阿娘说的是什么,子虚乌有的事!”天子语气也很冲,“阿娘打哪儿听来的谣言?把那挑拨离间的小人给朕车裂了才是!”

王莽才一露头,便被天子揪住衣袖,拖至太后身前。天子冲他挑眉眨眼道:“喏,巨君当时在场,阿娘你问他!朕可曾中什么药蛊?没有的事!”

王莽与他目光相接,瞬间便明白了。天子回护张放,不愿他受刑狱之苦,干脆一概否认,不允追究。

“太后英明。臣不知何为药蛊,依臣所见,那晚陛下……只是醉了。”王莽神情漠然,话音如冰珠落地。

太后柳眉倒竖,衬着帕子拍桌大骂“糊涂”。天子两手叉腰,得理便猖狂道:“朕还有正事,没空在此与小人胡搅蛮缠!”言罢冲王莽一甩下巴:“走!”

刘傲提袍奔出长信宫,扶着宫墙嘘嘘喘气,等着王莽赶上来。实情是他被吓得不轻,方才太后大发雷霆,说张放下药蛊害天子,罪当车裂,要他下旨将有关人等通通拿下严查。

这时他才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张放固然缺德,可旁人一概无辜,若追查起来,不知要有多少可怜人跟着掉脑袋,他可不想背上那么多条人命;再者,张放投毒未遂,能判个三年五载,却罪不该死,车裂也太夸张了。情急之下,他只得矢口否认,打算先在太后面前遮掩过去,等风声过了,再找个理由单独处置张放一人。

王莽一来,刘傲便靠上去勾住他肩膀,与他咬耳朵道:“谢了,巨君。辛苦你再帮朕带句话儿,叫那货回他爹封地暂避风头,近期不要在京里招摇。”

天子滥情燥欲,却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到底还是舍不得旧日情人。王莽心里颇不是滋味儿,蹙眉劝道:“‘那货’恃宠嚣张,欺君罔法,若不及时惩治,恐贻患无穷,请陛下斟酌。”

刘傲见他不答应,唯恐又生事端,不禁烦躁起来,竟使两手托住王莽脸颊,揉搓着求道:“欸呀,巨——君——朕再不见他,他害不着朕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别给朕找事,好不好嘛?”

王莽待要再劝,却被他一声声“巨君”叫得脸热,只得摇头叹气,不再争辩。刘傲笑逐颜开,又与他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走回未央宫去。

经太后一番点拨,刘傲豁然开朗。当皇帝说难也不难,因为这活儿下限极低,就算他两手一摊啥也不干,也已经比那些横征暴敛、酒池肉林的昏君强多了。

太后教他兼听则明,他理解为踢皮球:御史上书,他便叫抄送大司马;廷尉有事,他便请御史大夫参详;实在不知往哪处推,他便说“所奏不详”,发回查实再报。

如此一来,批奏倒十分容易,过午用罢饭食,各个箱中便已见底。刘傲起身抻个长长的懒腰,走下来拍拍王莽肩头,附耳对他说:“别忘了朕托你办的事。”言罢还冲他k一下,便回寝殿睡午觉去了。

王莽携属下将木箱送回官署,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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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走在长安城午后寂寥的街市上。烈日当空,为数不多的行人各个步履匆匆,经过他身边时,纷纷向他这个脚步迟缓的“呆子”投来好奇的目光。

天子一贯拖拉躲懒,今日却如此勤勉麻利,想来是为令他早些完事出宫,尽快向张放传信。可他不愿见张放,甚至一想到张放那张弯眼媚笑的狐狸脸,便觉浑身难受。然圣意不可违背,天子交代的话,必须带到。他左思右想,只得再去麻烦淳于长。

穿过北宫门,来到宣平门大道上,便再没了行人踪影。王莽顺着树荫缓行,头顶铮铮蝉鸣吵得他心烦意乱。淳于府朱漆大门紧闭,守门兵卫不见踪影,应是躲阴凉去了。所幸不远处东角门虚掩着,门缝里露出院内一抹浓绿。王莽推门进去,口呼“打搅”,一路往庭院深处走,却一个人影儿也没碰上。

他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糊涂。这时辰淳于长未必在家,府中下人也都午休去了,他贸然闯进来,能遇着谁?他叹了口气,苦笑自己浑浑噩噩,于是顺着池塘边林荫小道,打算绕一圈原路返回。

路过池边水厅时,却听里面传来古怪的声响。王莽驻足静听,呜呜呜,似有人被捂住口鼻,正挣扎受苦。他正纳闷,又听见“啪啪”两声击打皮肉的动静,接着是一声痛苦的呻吟。

有人被绑其中,正挨打受刑?王莽冲上前去,一脚踹开糊着障子的木门,眼前情景却令他恨不得自戳双目,一头撞死。

室中,张放狗趴在几案上,被刘珏和淳于长一前一后夹在当中,三人衣衫凌乱卯在一起,干得正好。

王莽捂眼奔走,慌不择路迷失了方向,半天没能寻到东角门。淳于长趁机追来,一步抢到他身前,嬉笑着求他留步。

“别动我!”王莽挡开他的手,膈应无比,“寡廉鲜耻,禽兽不如!”淳于长张开双臂,胖大身躯将池边窄路挡了个严严实实:“巨君何必扮作道学先生?兴之所至,一场游戏罢了。从前天子临幸舍下时,也常有此一乐……”

“你……”王莽勃然气结,指着他语无伦次,“你,你怎敢?荒唐,荒唐至极!”随即猛地出手,将淳于长推得一个趔趄,逮空儿夺路而逃。跑出几步,又回头怒道:“陛下口谕,要那畜生‘有多远滚多远’!”

如何从淳于府出来,王莽全不记得,等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已跑到不知哪条街巷中了。灼灼日光投下一片刺眼的光晕,几人裸体交缠的淫乱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天子玉面含春的俊脸竟也混杂其中。王莽怒火中烧,却又深感无力,胸口憋闷得几乎无法喘息。

路过一家酒肆时,他鬼使神差地冲进去拍桌要酒,把趴在柜上打盹儿的小二吓得惊跳而起。市井售卖的浊酒,自是比不上玉液琼浆,几碗下肚,嗓子眼里如被火烧,痛得他鼻酸眼热,险些落泪。

小二瞅这架势,便知是来撒疯买醉的,又见他身着官服,气质威严,必有来历,赶忙趁他还未醉倒,赔笑问他“贵人家门何处”。王莽无颜自报家门,只把怀里装铜板的布袋掏出,倾在桌上,又颓然往口里倒酒。小二收了酒钱,便不再罗嗦,任他一碗接一碗地灌,直喝到烂醉,趴在桌上昏睡过去。

王莽醒转过来时,天已黑了。酒肆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他懵然起身,一步一摇穿过万家灯火的长安城,回到家中。嫂嫂才收拾了碗碟,在院中洒扫,闻到他身上酒气熏人,默默叹了口气,便洗手去灶上为他煮茶汤。

茶煮好了,嫂嫂筛出浓浓一碗,端至他房门口,刚要敲门,却听见他在里面呜呜咽咽,闷声饮泣。毕竟还是个毛头小子,为情爱之事伤心激动,也在情理之中。嫂嫂摇头笑笑,只是不禁好奇,这是为哪家金枝玉叶,真就如此高攀不起吗?

月上中天,王莽趴在炕被上,终于有了些许困意。可一阖上眼,一些秽乱画面便又袭上心头。“天子也常有此一乐”,天子该不会是被夹在中间的那个?不会!天子必不至于。可那晚在车里,天子痴眉醉眼、浪叫求欢的风流媚态犹在眼前,王莽控制不住往荒唐处想。

还有那淳于长!王莽与他自幼相识,算得上知根知底的异姓兄弟,万没想到,原来他也与天子并不清白!

可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王莽绝望地质问自己,天子与谁清不清白,哪轮到他来计较?天子同他说得明白,从前的事早已“翻篇儿”,往后当他是“兄弟”,他哪有在意的资格……

这时外面忽地响起笃笃叩门之声,王莽愣了一下,惊觉不是梦中。他挣扎着起身,茫然打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长信宫内侍总管白贤。

“噫,你怎的也染上这毛病?上哪灌得这些黄汤?”白贤掩袖嗔怪,“太后密旨到,你可还清醒?”

王莽急忙正冠理袍,努力撑开醉眼,将白贤让进书房,跪领懿旨。白贤屏退手下小阉人,抄手站立灯下,不肯就座,生怕简陋的桌椅刮坏身上锦袍:“起来吧。太后叫你气得要不得,这会儿仍未歇哩。”

在太后面前说谎作伪,他无可辩驳,只得尽力解释道:“太后恕罪。陛下顾念旧情,不愿杀伤富平侯,臣不敢忤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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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贤手一抬,翻眼打断他道:“陛下生怕一旦深究此事,牵连出你与淳于长二人,令朝中震动,因小失大。母子连心,太后自然明白。”

王莽连忙称是,却听白贤又道:“张放被狐妖上身,早已脱去人胎、换做淫骨,一日不干那事便过不得。敬武公主为此四处求仙问道,却始终驱不走他身上邪祟。陛下乃性情中人,舍不得对他下手,为今之计,只有令他自行乞身告退。”

“太后英明。”王莽问道,“他若肯退,又怎会使出那等昏招?”

白贤哼笑一声,手指点他额头道:“这便是你的事了。先前张放在他生父驸马张都尉忌日当天宴饮狂欢,犯下不孝之罪;太后命他回陵祭守谢罪,他竟拒不从命,依旧在京中逗留,每日招摇过市。此等不忠不孝之人,实该褫夺爵位,贬为庶人。然敬武公主子嗣稀薄,无所依傍,太后不忍与她为难,愿再给那不孝子一条退路——”

“你去同张放说明,他若主动上书告罪,愿为父丧服守陵十年,太后便可既往不咎,十年之后,仍许他回娘亲身边尽孝送终;如若不然……”白贤将拂尘一甩,眦目道,“便是先帝再世,也救不了他!”

王莽暗忖道,张放做下此等逆行,能保住性命与祖荫已是万幸,太后既网开一面,张放也该知恩识趣。

“是,太后苦心,臣明白。”王莽磕头道,“臣自当好言相劝,与富平侯说明厉害……”

“你即刻便去。”白贤转身道,“今夜太后已将敬武公主请入长信宫叙话,你即刻前往公主府与那不孝子交涉,速去速回,太后等你明日一早回话。”

王莽垂眸作难,白贤使拂尘抽他上身,催促道:“还不快去?记住,须得他自个儿天良发现、上书为父守陵,嗯?”

白贤走后,王莽打来井水扑面,勉力振作,换上一身窃蓝常服,星夜前往城北敬武公主府。公主府门卫见惯了英俊郎君夜访,问都不问一句,便将王莽带入内堂,走时还颇有眼色地将门带上。

张放已更衣上榻,还未睡下,听见有人进来,便懒懒道:“行了,睡了,吹灯吧。”

王莽懒得见他那副德行,便吹了灯,来到他榻前冷冷开口:“亵弄天子,其罪当诛。侯爷竟还睡得着?”

张放倒吸一口冷气,听出来者是谁,一骨碌爬起来,坐在榻沿上耷拉着两脚,轻蔑笑道:“我亵弄天子?哈哈哈哈——你敢说你不曾亵弄天子?一副狗啃骨头的馋相,当谁看不出来?”

王莽听了这话,顿时火冒三丈。黑暗中两人瞋目对峙,切齿之声咯咯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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