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性格就随他娘,特别闷,心气高得要命,看起来忒老实一孩子偏偏什么都想争第一。孩子嘛,就该活蹦乱跳的,整那么严肃干什么。”
虽说是对话,但本质上仍然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但是在他不厌其烦的熏陶之下,他没事儿扯混打怪儿的本领还是让好几次让叶莲灯有了眼神外的实质性回应。
最初是憋不住的笑,后来是“嗯”,再后来就是主动发问了。
在来莲谷的众多病人中,男人在莲谷待的时间最久,一待就是三年。
第二年,在和男人的交谈之下,她明白了,男人既是病人,更是囚徒。
然而就是这个他分不清好坏的囚徒,暗地里教会了她诗书,教会了她下棋,教会了她弹琴,也和她讲离境百年历史与当今天下大势。
第三年的有一日,男人问她想不想去看外面的世界。
刚杀了人回来,她擦着刀上的血,缓缓摇头。
“为什么?”
“外面的世界也许比莲谷更加可怕。”
男人笑了,这一笑里似乎有很多意味,“外面的世界怎样还要你自己去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世界便是什么样的。你若永远留在幽闭的莲谷,禁锢着自己,就永远也不知道你本可以活得多么精彩。”
“我是莲谷的囚徒,但我本不是莲谷人,”男人顿了顿,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又道,“可孩子,你也是。”
“我老了,畅游过江湖,征战过沙场,也曾与所爱月下共饮,我也并没什么过多的牵挂了,但是你不一样,你的人生才刚开始。”
不知为何,听着这些话,叶莲灯的刀在发抖。
“我希望你不再杀人,或者,让我成为你刀下最后一个亡魂。”
“等你出去以后,有朝一日,你就会发现生命的价值有多么可贵,绝不是像莲谷这样一面被拯救一面被任意轻贱着的。”
叶莲灯见过许多无故病死的人。
莲谷留下他们的尸体用来试药,尸体的处理对于强大的莲谷来说根本小事一桩。
对于医术的阴暗面,早在叶莲灯被母亲命令用毒杀死小兔时就已有了深刻的认知,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可以学医却没有的原因。因为用药物违反人的意愿、玩弄人心真得是一件很龌龊的事情,比她的刀更加肮脏。
有一日,父母终于想起了这个囚徒,命人将他带走。
五日后,他被送回来时满身伤痕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小丫头,我终于要死了,来,考你最后一道题,猜猜我是谁。”
这三年里,男人每天都会问一遍这个问题,但是叶莲灯从来不回答。
现在,叶莲灯已经十四了,男人也教了她许多知识,早就她足够猜到来龙去脉。
她懂得一点基础的药学和护理知识,沉着地替男人处理着伤口,一边异常冷静地答道:
“三年前,大漈国君易主,前任国君被传是冒名顶替的假国君,他的亲信慕容疏和邢疏白被当作弃子与新兴势力交战,战后新任国君胜利,假国君身首异处,慕容疏被罢黜后遭人暗杀,离嗣府将军邢疏白失踪。而你,就是失踪的邢疏白。”
很轻易地就能确认她就是邢疏白,但是当时他是在战后多久来到莲谷的呢?
叶莲灯猜测他那一身武功是在之前就被人废掉后再由人转交莲谷,否则入了谷之后,他根本不知道大漈新帝登基、慕容疏被罢黜后遭遇暗杀的事情。
这背后肯定有什么可怕的阴谋纷争,是叶莲灯不敢触碰的。
关于那几年那些惊天动地的战事变革,全都是这个男人告诉自己的,没有这个男人,叶莲灯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谷外的纷争是什么样子。
男人眼神有些悲戚,疲惫的眼角想笑,却咳嗽了出来。
“三年前我早就该死在战场上了,但是一直被吊着命,今后你若是出去了,你可就是唯一知道我死的真相的人了。”
叶莲灯缓缓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为什么囚了他三年却在今日将他拷问成这样。
“小丫头,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这个知道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叶莲灯没在说什么。
在男子低低的咳嗽声中,他又费力地道:“我现在有一些遗言……咳咳……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三个要求。”
叶莲灯静静听着。
“第一,在我说完这些话后给我一刀,你们莲谷的刑罚并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咳咳……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第二,你杀了我之后尽快离开莲谷,莲谷生变了,你有可能被牵连,什么都别问!咳咳……”
“第三,能实现就实现,不能就算了。假如你去了去大漈,若是万一能遇见我儿子,把这个坠子交给他,这是我和他娘的遗物,告诉他……置之死地而后生,让那浑小子……活得轻松点,好好对自己。”
说完,邢疏白费力地拿出了一枚玉质的同心坠,叶莲灯接过,环佩低鸣,玉坠在寂静的黑夜里仍旧能看见光泽。
“小丫头,动手吧。”
“没有阿爹阿娘的吩咐,我不会杀你的。”
男人很虚弱了,躺在榻上几乎动不了,但他此刻正强撑着像往常那样轻松地笑,要知道,人到了一定年龄后,看似轻松地笑容往往是沉重无比的。
“唉,你忍心看着我一点点地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吗?”
有水滴落的声音。
是他身上的血,虽然包扎了但还是渗了出来。
“哎呀,你再不动手,我身上的血都淌没啦!”
叶莲灯犹豫了很久。
男人身上的伤口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又或者是什么毒发作了,他的牙关颤抖,似乎在忍耐剧痛,“算我……拜托你了,如果……现在就让我死,至少会有尊严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