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10节</h1>
第19章
明珠来的时候本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在禁庭里头,想来也没有什么当真是属于自己的。明珠跟在严鹤臣身后,出了绣房的门。金枝一直站在她身后,眼睛里含着一汪泪。这个结局本也是明珠的意料之中,可事到如今,也难免生出些许的不舍来。
她走路的时候心不在焉,严鹤臣感受到了,心里也升起了些许微妙的不悦,他顿了足,回过头看向明珠,却没料到她心事重重就这般撞到了他的背上,严鹤臣的身子是冷的,衣服上的龙涎香,像是被渗到了骨子里头,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
“像什么样子,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严鹤臣一板一眼地说话,明珠微微抿着唇,低声说:“在这暴室里头的人,不晓得什么年岁可以出去呢?大人可知?”
严鹤臣上下打量着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如今自个儿都是泥菩萨过河,倒有心思关心旁人,姑娘真真儿的有趣。”他收回目光,眺望着禁庭高低错落的宫墙,明黄色的琉璃瓦歇山顶上,跳动着新年明丽的日光,“这暴室里头,可不比外头,若是在这里头干活,只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了。莫说是得了恩典出宫了,就是活着从里头出来都难呢。”
这话当真是半点都不委婉,明珠听完,心里更觉得涩然,她往前走了两步,凑得里严鹤臣更近些,暖声和气地说:“大人可否想个法子通融一二,把金枝从里头救出来,不论去到哪,花坊或是膳房,总好过在暴室里头熬日子。”
严鹤臣把自己袖子上的褶子一点一点捋平了,在这宫廷里头待久了的人,对自己的衣着都有着近乎苛刻的标准,容不得半分疏忽,他的模样瞧着一等一的闲适,可眼中却冷得透不进光去:“姑娘同我说笑呢?送她出去,对我可有半分好处?我是得了金银,还是得了权势,退一万步说,就那三五两白银,我也犯不上为这个动动手指头,我可没那个悬壶济世的心思。”
明珠一愣,顿了顿,也便不说话了。严鹤臣对她的颇多照佛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不管有什么事都能求上一求似的,可如今看着他眉目沉沉的模样,明珠又想起,眼前这位是刻薄寡恩的严大人,是皇庭里一等一的权宦,他心中哪里有真情实意,不过都是你来我往的盘算。
他今日可以这般待她,日后若是旁人对他有益,他只怕也会如今日这般上赶着任由驱策,想到这,明珠只觉得心中颇为堵得慌,像是大石头悬在胸口,不上不下的。
今日在长街上行走的人,大都带着步履匆匆着,也没空搭理旁人,明日便是上元节,初一十五本就是宫里的大日子,更何况是明日。明日亦是白术出宫的日子,明珠恍惚着想着,严鹤臣又冷冷地说了一句“专心”才把她的心思拉了回来。
过了长街,明珠远远地瞧见了螽斯门明黄色的琉璃瓦歇山顶,可等到了螽斯门,却不曾向西,去往西六宫,反倒是转向北,往前朝的方向去了。这样一来,明珠的心里愈发惴惴,只觉得这幽幽的皇庭像是张开口的饕餮,不晓得究竟要把她吞到何处。她抬起头,又把目光落在了离她三步远的严鹤臣身上。他清癯的后背,瘦削的肩膀,却又像是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一般。
又走了一刻钟,离皇上处理政务的泰和宫还有一盏茶的路,已经能看到泰和宫屋顶上端坐着的瑞兽,严鹤臣带着她拐向西侧,来到了一处三层楼高的小楼外头。明珠识字,能看见木质牌坊上头印着的鎏金的三个字:四库馆。
明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觉得像是和诗书相关的地方,严鹤臣站在门口从容道:“这是宫里藏书的地方,里头放着的大都有前圣今贤的著作,有些是讲佛法之说的,还有些是儒学著作,总之,于你而言,大都是些枯燥无味之书,也正因如此,这里少有人至,四库馆里头有一位管事太监,人姓何,你称一句何大人即可,除去他之外,还有小黄门小印子,再无他人。这里头的书很多,有空你也可以读读,皇上那边风声紧,你在这里避避风头,切莫惹出祸患,不然殃及家人。”
他鲜少有这般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时候,眼下眉目端肃,沉着澹泊,当真是姿容无双。明珠知道这已然是他从中斡旋已久才谋得的机遇,她端端正正地敛衽为礼,说了句多谢大人。
严鹤臣嗯了声,掖着手站在原地道:“你进去吧。”
明珠抬起头,看着这座三层的建筑,看上去四方端正,碧瓦飞甍,画栋雕梁,到底是宫廷里头的地方,虽阒无人声,可从内而外地透露出不容小觑的威严雄奇之势来。
明珠走上前,轻轻推开木质的门,如今本就是凛冬,室内并不比外面暖和几分,里头幽深的一片,只有书架只见燃着油灯,明珠回转过身,她站在一片晦暗不清的蒙昧光影里,瞧着外面站在日光下的严鹤臣,他的眉眼恍惚,亦在静静地看着她,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子消沉的风流来。
严鹤臣回到泰和宫的时候,迎面碰见了从西暖阁里走出来的太傅章台壑,严鹤臣微微欠身向他致礼,章台壑亦拱手:“严大人日理万机,辛苦了。”
严鹤臣笑笑:“为臣之道,不敢言苦。”
二人就这般擦肩而过,章台壑在他身边轻声道:“少府监监正一职空悬,方才我已向皇上进言,举荐你,理应趁此时机,顺势而上。”他的嘴唇甚至没有移动,严鹤臣与他擦肩而过,眉眼深处一派浩瀚,眼中一丝波澜都没有。
进了宫,皇上正坐在檀木翘头案前面批阅奏折,看见严鹤臣,他的眼中留出一丝微妙的复杂来。如今泰和宫的奏折都是有着严鹤臣的批红,换句话说,这浩大河山,他身为皇上,看见的都是歌舞升平。这偌大的河山,就像是一口井,就算表面上一团和气,却不知晓底下多少暗潮汹涌,他看见的,都只是严鹤臣希望他看见的。他眼中的复杂神色,一转而过,皇上笑着让身边的小黄门给严鹤臣看座。
待严鹤臣坐好,皇上才开口道:“方才寡人才得到消息,少府监监正刘恒顺突发急症,如今监正一职空悬,只是少府监与你司礼监一般,总揽掖庭一应事宜,千头万绪,万不能久久搁置,还是应找一位可堪大任之人才是,方才章台壑向我举荐你,你意向如何?”
严鹤臣起身拱手道:“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如今司礼监已千头万绪,臣分身乏术,更遑论再加上少府监,臣本就非能臣,还请陛下另请高明。”他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严鹤臣虽垂着眼,可余光却从没有离开皇帝的身子,他分明看见,皇上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轻松。
“那既然你如此说,此事暂且作罢,容寡人思量一二再做决断。”
严鹤臣毕恭毕敬地行礼道是,只是心里却冷冷一笑。司礼监、少府监,掖庭的大小事宜,尽为这二监收归旗下,如今他已得其一,可少府监,亦早晚将为他的囊中之物。
四库馆的掌事太监何公公,如今已年逾半百,平日里也只和小印子做些无可无不可的活计,扫扫尘土,查验数目,总之这四库馆却是个清闲差事,除了每日清点数目之外,也再无旁的事情可做。何公公和小印子,一般都在一楼偏室,二楼三楼大都是空着,何公公只在她进门的时候露了面,把四库馆的情形叙述一二,便让她自己忙些自己的事。
只特别嘱咐了一句:“这么些年来,姑娘还是咱们这里头头一位宫女,这宫女是不准识字的,所以姑娘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要拿捏好了,若是有不懂的,问问咱家也就算了,问别人可是犯了大忌讳的事儿。”明珠抿着嘴微微一笑,柔柔道:“多谢大人叮嘱,我日后只怕要请大人不吝赐教了。”
明珠到了二楼,二楼大都是些志怪之书,除了《山海经》还有《列子汤问》、东方朔《神异经》注入此类,不胜枚举。明珠在家的时候,对这些志怪小说颇为神往,可家中父亲与继母对此颇为忌惮,只把诸如女则女训这类书哪来给她看。四书五经,奇闻异事,皆束之高阁。
明珠走过书架之间,只觉目不暇接。倏而从心底由衷地感激起严鹤臣来,就算是他从她身上别有所图,可到底也是处处考量了她的感受的。
正月十五这一日,白术出了宫,她没有来前朝亲自看她,不过临走的时候,托严恪送来一个络子,是白术自己的手法,打得很是精致,在络子底下坠了一个玉珠子,不是什么好货色,可磨得光洁润亮,在烛光下微微闪着光。
明珠捧着络子笑了笑,而后眼泪却扑簌簌地往下掉,严恪吓坏了,连忙安慰:“我的好姑娘,你这是哭什么呢,白术姑娘熬出了头,这是好事儿,日后等您出了宫,也去瞧瞧她,只当了全了姐妹一场。”说完这话,他自个儿也愣了,小心打量着明珠的脸色,他也明白,明珠日后能不能有出宫的日子,还不好说呢。
明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笑着对严恪说:“我这有些钱,你替我给白术,让她出宫之后讨个好生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荷包,“聊表寸心,请姐姐别嫌弃。”
“姑娘,白术姑娘出了宫,长公主自然是赐了体己的,只是您还要在宫里头讨生活,哪能没了银两呢。”
“公主给的是公主的,我的便是我的,你莫要多言了。”明珠眼中还含着泪,可唇边却噙着笑,盈盈的,却带着一股子特有的倔强来。
到了晚间,严鹤臣却来了,这里头本不该是他管辖的范畴,可他也不晓得自个儿的腿是怎么回事,只瞧着元夕之时,东风夜放花千树,偏就觉得四库馆只怕冷清得紧,索性拿了一盏乌木六合宫灯,亲自往四库馆来。
第20章
何公公和小印子是宫里的老人儿了,看严鹤臣的架势也知道这位明珠姑娘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平日里不敢让她干活,倒像是个吉祥物似的供了起来。
平日里也不去管她做了什么,明珠这两天倒也不觉得无聊,她捡了本志怪的书,躲在二楼高高的书架中间,读得津津有味。
严鹤臣走上二楼的时候,正巧就瞧见这幅画面来,那不大点的女郎随便找了个杌子坐在窗户边,身旁点着油蜡,这些做奴才的人用不得好的油灯,有个油蜡已经很是不错了,她看书看得入迷,竟连他的脚步都没有听见。
严鹤臣看着她的纤纤十指在书页上面划过,只是油蜡的光线着实有限,她看得有几分费力,可偏偏手不释卷,不舍得放下。她的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之前也不曾这般细致打量,今日一瞧,却当真是一等一的好容貌,在宫里的时日长了,没个清闲时候,明珠比之前瘦削几分,整个人透着一股清灵劲儿。
过去也是在家做嫡小姐的,如今却在宫里受罪,也不晓得爹妈是怎样的心思,偏要把好端端的闺女送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明珠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抬头就看见严鹤臣在她五步远的地方站着,她原本就在看志怪之书,这一眼不打紧,只怕是心脏都要吓得跳出来了。
“天爷啊,您怎么走路也没个声儿,当真是吓死我了。”明珠惊魂甫定,大大的眼睛圆睁着,像受惊的白兔,严鹤臣莫名的被她这个表情取悦到了,她总是在他面前恪守宫规,一板一眼,像个没个活人气儿的木偶,如今虽然只是一声嗔怪,可却有了年轻女郎的娇憨。
“今儿是十五,在四库馆还待得惯么。”严鹤臣手里提着宫灯,一双深沉的眼睛,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带着恍惚。周遭都是迷蒙着的昏暗,只有他们二人这一小方环境还亮堂着。
“旁的倒也没什么所谓,只是这两日,何公公不曾给我安排什么活,我整日无所事事,只能看看书来消遣。”听她的言语,倒像是颇不习惯似的。
严鹤臣嗤笑一笑,眉目间似笑非笑:“咱们宫里头还不至于养不起你,在这住上几日,保不齐在过个把月,就要搬去西六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