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上皇思来想去,觉得孩子的事自己找皇上讨更好一些,若由五王爷来说,怕是诸多不便,且让皇上犯猜忌。
于是趁着元宵家宴,他难得移驾进宫。皇上三步并作两步地从龙椅上下来,握着父亲的手就要流泪:
“……父皇,你是要不认儿臣了么?”
这多少有一些表演的成分。太上皇也明白他这些日子心里不舒服,轻声道:“我怕在这宫里给皇上添麻烦。皇上不用生气咬牙,我晓得皇上心里有我,这就够了。”
两个人父慈子孝地在上首坐了,大将军识趣地敬陪末座,五王爷正是毫不客气地挨着他。前面是太后、八王爷、九王爷以及小公主。五王爷落在这些人后头是成体统的,但挨着大将军又成了问题。
“五哥过来,不要离朕那样远。”少年天子亲切地招呼。
若他不招呼,五王爷并不能以一人之下自居。而大将军故意逗弄旁边的小公主,不论是太上皇还是五王爷,大将军都不能多看一眼。
“……这就是我那抓了先帝龙玺的妹妹。”大将军凝然叹息,“……真是个美人坯子,父亲小时候想必就是这模样了。”
这儿比太上皇年纪大的只剩下太后。太后附和:“这是真的,殿下出生时我十几岁,在恒慧皇后宫里见过一次,真真是一模一样。”
小公主意外地并不怕大将军,只是有些警惕。后来转过身跑回太后怀里,坐在她老人家的身上,又巴巴地瞧着太上皇。
“她想你抱呢。”太后笑道。
太上皇将小公主接过来,放在臂弯间搂着。
“叭……爸爸。爱我。”
她口齿不清地叫唤,把一干人等逗笑了。
因小公主抢了今晚的戏码,皇上无暇再计较一些琐碎事,宫宴大体上十分和睦。
后来天色晚了,太后带着小公主和一干人等先回寝宫歇息。太上皇又和八王爷九王爷说了一会儿话。
两个孩子在宫里没着没落,日日伴在一处,全靠他们的师傅李涯和五王爷教导。虽对太上皇又敬又爱,一年到头却见不着几回,这会儿又是在皇上面前,都过分拘谨,让太上皇瞧了心里难受。
太上皇摸着九王爷的小脑袋,问八王爷:“你们的武艺师傅是谁?”
“回父亲的话,还没有学。”
宫里最好的师傅在教皇上。两个孩子虽是开蒙的年纪,几番大事下来,却被疏忽了。
太上皇沉吟一瞬:“……这样吧,让你们的大哥教一些拳脚功夫给你们。刀枪先耍轻些的,火器有些危险,等年纪大了再碰。老八身子弱些,不要太勉强,遇上你弟弟不灵光的地方,你多帮他。”
“儿……儿臣可以的。”八王爷逞强道。
太上皇微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仿佛看到了过去在六王爷面前逞能的自己。
末了孩子们也散了。太上皇坐在剩下三个人中间,觉得有些没趣,说离开之前想去看看孙儿。五王爷求之不得,立刻站了起来。
大将军退到殿外,把自己当成外人。
除了大将军之外,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是太上皇能够自己抚养的,太上皇也觉得十分遗憾,于是顺势提出想带一个孩子去行宫的事。那半是借口,主要还是为解五王爷的难处。
皇上没多想,立刻答应:“朕要太子留下,未来还要昭告天下的。就由小的那个承蒙父亲雨露深恩。”
五王爷暗道:“……哪个是太子,还不是皇上说了算?”
几句话间,两个孩子的命运就要决定了。太上皇微怔,他听懂五王爷话里话外是想留下弟弟,却不明白为何。后来他若有所悟:弟弟与五王爷头一个死去的孩儿更像些,又或者他生下来便瘦弱,更得亲生父亲的偏心。
皇上回头恳切地劝他:“太子身体结实,弟弟毕竟不如哥哥强壮,日后万一多病怎么办?”
五王爷垂下眼睛。
太上皇这时救了他,说:“此事真正不急,慢慢商量也好。”
一番寒暄后,他出了大殿。
大将军听闻里面的情形,直摇头:“做太子还是跟在父亲的身边,不一定哪个更好。说不定还是后者运气好些。”
“你这样讲是小看了老五,他是个很好的父亲,若非情非得已,不会把孩子给你养。”太上皇不偏不倚地说,“……咱们回去吧,一晚上真是累,孩子多未见得是好事。”
大将军轻笑:“我看他们一个个都有些想吃了你。只有我不一样。……我是真吃了你。”
太上皇挑起眉毛,瞥他一眼。
二人嫌扎眼,不愿摆那繁冗的仪仗,由一队侍卫跟着,共乘一辆马车回行宫。
到车上垂了帘子,太上皇终于放松下身体。大将军蛮横地搂他过来,要他靠着自己。
“……歇一会儿。这路还得走一段,你若困了就睡,我盯着外头的情况。”
“……怎么出来了还这样殷勤?”
“……是想让你习惯有人陪的好。否则
', ' ')('你还是如履薄冰、八面求全的,我仿佛只是增添你多一重烦恼。”
太上皇一怔。
“……没有的事。”他阖上眼睛,“若连你都是烦恼,我的功德早够成佛了。”
待车到了地方,大将军轻声把太上皇唤醒,忍不住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
太上皇靠了一会儿才醒过来,腰间虽有些酸痛,给他抱着的地方却暖洋洋的。想着稍后回了卧房还能和他一道歇着,莫名心中有些迟来的淡淡幸福之感。
然而车外忽然吵闹不已,破坏了这片刻宁静。
“……出什么事了?”太上皇肃正神情,掀开帘子问。
“秉主子,抓了个鬼鬼祟祟的,瞧着不正经,像是刺客!”
大将军眉目一冷,问:“什么人?!”
他跳下马车,转瞬就把佩刀拔出来,雪亮的刀刃架在被按倒在地那年轻人的颈后,横眉喝道:“抬起头来!”
立即有人扳起年轻人的下巴,露出来的是白生生、写满仇恨的一张脸,与神情不符的是,肌肤像白瓷那样脆弱似的,可见这根本不是一个上道的武夫。
大将军眼皮抽筋,认出了他:“江少旸,你安的什么心?!”
此人正是江延镇的儿子江少旸。当初江延镇色心大发,爬上五王爷的床,教怒火攻心的大将军一刀砍了脑袋。然而事情被先帝压下了,江少旸不该晓得亲爹暴毙的真相,就算晓得也没有证据。
江少旸扭曲了那张秀气的面孔,恶狠狠地往地上一啐:“你们这些刽子手,害我爹的性命,夺他的官职,连他的名节也要侮辱,不得好死!我就算拼了这条命到了地府也要诅咒——唔——”
两旁的侍卫不由分说地按着他,把他的嘴塞上了。
大将军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把他勒死,弄成上吊样,做的痛快些,处理完拉到泉山吊到树上去。留他个全尸算我仁慈。”
大将军并不稀罕这一没落家门留下的性命。他的暗线早递过消息,江少旸成了二王爷的玩物,此人干系重大,主动送上门,自然留不得。晾江少旸有这胆子过来刺杀太上皇,也没指着自己还能活着回去。
此时一个声音从车上传来,犹如清泉:“……等等。”
太上皇掀帘出来。大将军赶忙过去,扶着父亲下车。
太上皇轻飘飘的衣袂落在地上,颇有仙人之意。江少旸又恨又妒,死命在侍卫手中挣扎。太上皇略略上下打量他一会儿。
“……把他带进去关起来,”太上皇说,“找几个人照料他,别让他闹出动静,也别亏待,一日三餐不许少,按湘夫人的标准给,不吃就用硬灌的。听明白了?”
侍卫前面听到“别闹出动静”,还心领神会,以为这是主子吊人一口气,留着有用,剩下的任凭弟兄们糟践。后来听到后面,发现自己想岔了:这哪儿是留着用,这是供了个主子!
……难不成太上皇荤素不忌,瞧这青年有三分姿色,打算调教好了收到房中不成?可要论姿色,天底下谁比得了太上皇自己呢?不过连嫁出去的湘夫人,都是在太上皇的房里承蒙雨露的,主子那种事由不得他们揣度。
侍卫们连声称是,把目瞪口呆的江少旸押进去,关在客人房里。
大将军的心思跟他们差不多,真真是一头雾水,回过头来问:“这是何意?”
太上皇袖手入宫,到无人处同他解释:
“我见他肌肤与气色,恐怕有孕在身。方才仔细看了,肚腹隆起,错不了。想当初他投奔老二老三确是为了报仇,只是这孩子太过稚嫩,教人利用,当了玩物而不自知。如今怀了孕,大约醒明白了,绝望之下拼了这条命也要来报复我们。……他爹的事论理是我们不对,京城不是战场,他眼下没有和你一斗的力气,不必两句话把人杀了。再说若不讲情理而讲用处,我们总可以留着他牵制老二。”
大将军沉默一会儿:“……我查过他,大概他小时候就被江延镇那畜生照情儿调教,后来一直在床上伺候亲爹,脑子不分是非。估摸着在他的脑袋里,江延镇威风八面,一点儿错处没有,还专爱他一个呢。你跟他讲理他不会听的,最后保不齐还是砍一刀完事。”
他这脱口而出的乱伦故事,触动了太上皇的敏感神经。太上皇的面色茫茫然沉下去。
大将军见了赶紧找补:“……这跟咱们不是一回事,你别多心。咱俩谁用武力胁迫谁了?谁又操纵了谁的脑子?你情我愿的事不要乱比。我只轻蔑他一把年纪仍是个被人诱骗支配的孩子,并不轻蔑他和亲爹怎样。”
太上皇勉强微笑:“……无论如何我不杀有孕之人。若你说的是真的,他也是个可怜人。我不指着他感恩戴德,如他一意孤行,咬定要跟咱们鱼死网破,起码他怀的那孩子是无辜的,生下来留着,未来给皇孙做个伴儿也好。就算我对他们江家做一点补偿。”
大将军暗暗吃惊。他这父亲过去虽不是暴戾性子,但也同“仁慈”两字不沾边,若要仁慈那便镇不住文武百官。
', ' ')('江延镇死那天,太上皇全想着保大将军性命,江家的事是一丝不理会的,更没怪过大将军。后来轻飘飘断了江少旸的仕途不在话下。大体上旁人全当他的性情是冷的。
半夜太上皇搂着大将军的肩膀轻轻拍着。出了这档子意外,两个人都睡不着。
因江少旸的事非小,大将军告诉了五王爷。五王爷自己也满腹愁绪,但比他明白些,解释:
“暂时没人威胁得了十九叔和你们兄弟几个,他无需再立威风,想的不同了。他暗地里对佛法有些理解,或许琢磨替你消消罪孽。父亲对儿子,旁的关系是比不了的,我可以说这个话。”
大将军眼圈一涩,回去暂不过问江少旸的事。
五王爷搬出佛祖来做理由有些牵强,但他孩儿的命本就是佛祖顺路保下的,大将军也在里面插一道手,总算有几分敬意。
不管此事和佛祖是否相干,太上皇的心是那样的了。大将军亦暗暗下定决心:
若有意外,那凶神恶煞做恶鬼的事必得他来办。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原本命数就是这样安排。他的亲爹、先帝,都在地狱站稳脚跟,无非将这两副担子给了他和皇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担不担得起。
老七一登基就换了觉悟,那不肯落于人后、锱铢必较的模样,瞧着也真教大将军烦闷。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