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娘是男人的续弦,裴行俭与原配生了三个儿子。她生的裴光庭是幼子,他才那么小,没了父亲,跟兄长们的关系算上太好。
只能她这个当娘的去搏一搏。
女子怎么会不如男?
她争赢了,她侍奉天后,竟然在朝堂上有说话的权力。天后信任她,她的儿子裴光庭长大后被提拔为太常丞,是老裴那么几个儿子里头,官最大的一个。
她跟了天后十几年了。
“容娘啊……”
“圣人,臣在。”
容娘跪在天后,不,如今的圣人床前,圣人老了很多,恐怕撑不下去了。除了圣人,没有人喊她容娘,其他人都喊她的姓氏,或者喊她的封号。
库狄氏,女帝册封的华阳夫人,御前的第一女官。
连上官婉儿都不如她得圣人的心意。
上官婉儿背叛圣人,跟李显勾结,想要把圣人拉下来。
其实圣人早就知道了。
容娘把放凉的温水倒入茶盏,递过去给圣人,圣人睡醒的时候,习惯喝大半杯水。她的心底有些哀伤,不愿意看到圣人的死亡。外面的人都在骂圣人,但是没有人知道圣人是多么温暖的人。
容娘的鼻子酸酸的,她前半生的才学,是丈夫裴行俭教的。后半生的道理,却是圣人所授。
圣人信佛,她学着信佛,但是信佛祈福不能替人延续性命。
床上的老人穿着天子的冕服,板着脸的时候十分威严,一双龙睛凤眸,几乎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样子。
年轻的她是什么样子的?
好像是多情妩媚的模样。
太宗皇帝赐名武媚,高宗皇帝喜欢喊她媚娘。
圣人寻思,好像自己更喜欢高宗皇帝多一点。要是她到了黄泉路上,她想再见他一面。
她让容娘服侍着,换下天子的衣裳,却改换太后的朝服。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容娘,朕可能快要死了,你替朕拟诏书,省去帝号,拟‘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皇帝合葬于乾陵。王皇后和萧淑妃那两家的人,子孙皆能起复。”
她都要死了,何不放那些人一马?
反正李治不喜王氏和萧氏,到了地底下也一样。
她嫁的是李治,是李治的皇后,她最有资格与李治合葬。则天门是洛阳皇宫的一处城门,她不喜欢住在长安,李治就带她去洛阳住。她和李治经常在城楼上商议政事,这是他们最快乐充实的日子。
容娘明白,这一份是圣人的遗诏。
也是圣人的最后一份了。
女官一脸平静地送走圣人,李显是圣人的亲子,看到遗诏的时候简直难以置信。
李显一直以为母亲想当皇帝想疯了。
结果遗诏写的——
就这?
“库狄氏,母后她当真是这么说的?她愿意还政于李唐?”
“当真。”
唐中宗李显把上官婉儿册封为昭容,上官婉儿跟则天皇后学会很多手段,李显跟她比,就是一个傻子。韦皇后以当年的武皇后为榜样,又掺了一脚,中宗皇帝完全被女人们架空了。
容娘退出宫廷的漩涡,借口年迈,要回家带孙子。
后来肃宗之子李隆基称帝,想请她入宫教导妃嫔,以效仿前朝的班昭。容娘说身体不好,婉辞了。
他们不值得她的忠心。
她的主人只有一个,天后、圣人、最终的则天皇后。
则天皇后去世前,跟她说了好多话。她讲起高宗皇帝,脸上是怀念之色。仿佛朋友之间的闲聊,她问容娘,结婚之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好。”
容娘笑的时候眼角有细纹,至于是不是真的好,她心里有数。
则天皇后想要和高宗皇帝合葬。
但是库狄容不想再见到裴行俭了。
年老的容娘想起旧主,她很快就要去追随则天皇后。她知道儿子裴光庭被皇帝升官,脸上难得有些笑意,道:“你长那么大,没有父亲可以依靠,我把你带到今时今日,算是对得起裴家的列祖列宗。”
“阿娘……”
“你的父亲走得早,你的表字连城,是则天皇后给你拟的。因为你是我的宝,价值连城,没有人比你更重要了。”
“连城,以后你给我祭祀,记得给则天皇后备上一份。骂她的人多了,恐怕没有几个人真心祭拜她。”
“我第一次侍奉则天皇后的时候,你才五岁。则天皇后宽容,许我带你入宫当值。你小时候读的书,是则天皇后赠你的,你十五岁那年当的官,是则天皇后许你的。”
“则天皇后替你谋划亲事,让你娶武三思的女儿,那时候你多欢喜啊。现在武氏势微,但是你的妻子是个好人,你不要委屈了她。”
“连城,做人不能忘本啊。姓李的可以骂她,你不可以。”
“阿娘,你别走啊,我都答应你。”
“等我走后,不要将我跟你父亲合葬。我想要葬在终南山,信行禅师的佛塔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