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同与刘崇望听到此处,心中已如鼓擂。
皇帝虽只说了蒋国公世子一人,但有一个行刺天子的世子,蒋国公府如何能够保全?
只听了几句,但他们心里却是门儿清:蒋国公府,完了!
两位中书舍人能想明白的事情,太上皇自然也明白,面色惊变,心头急怒,扬声喝道:“逆子敢尔!”
他若不出这一声,两位中书舍人都不知道太上皇也在这儿,毕竟自打一进殿,他们就没敢抬头,现下听他出声,真是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谁不知道蒋国公裴安乃是太上皇的嫡系心腹,视为臂膀,甚至于结为儿女亲家?
太上皇是被儿子从皇帝宝座上生生掀下去,这事儿谁都知道,但皇帝毕竟还要脸,臣民面前总算维持着父慈子孝,可是今日,皇帝在太极殿,当着太上皇的面儿录诏,处死蒋国公世子,可就是光明正大的扇太上皇耳光了。
两位中书舍人汗出如浆,却不敢发一言,对视一眼,便再度低下头,只当太上皇不在此处,依照皇帝吩咐,开始录制诏书。
皇帝不急不缓道:“蒋国公裴安,于家,教子不善,有失察之责;于国,本性庸碌,构陷忠良,昔年以太上皇幸得进,今不可再居高位。”
太上皇听罢,怒的浑身颤抖,连声道:“逆子,逆子!”
皇帝恍若未闻,转了转手中那串紫檀木珠,继续道:“武德之时,政刑纰缪,官方弛紊,虽有天子昏庸,但裴安为相,当居首责。着削去蒋国公勋爵,没其家财,罢官还乡,后世子孙永不录用。”
两位中书舍人越听,头上冷汗便越多。
“武德”乃是太上皇所用年号,现下皇帝公然宣称武德之时纲纪混乱,政令荒谬,简直就是当着天下人的面儿将太上皇拖出去游街了。
两人心下打鼓,不禁思忖这对世间最尊贵的父子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连最后的温情假面都戴不住,浑然不理会天下人可能会有的非议。
他们想到这儿,心头便痒痒的,下意识抬头去看太上皇神情,却见年过六旬的太上皇鼻青脸肿,神情狼狈,心神巨震,赶紧低下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皇帝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动作,又或者是察觉到了,却又懒得管,太上皇怒火中烧,哪里顾得上这么两个小角色,至于皇太子,就更加不会主动开口了。
或许是因为方才说的太多,皇帝端起茶盏来用了一口,方才继续道:“皇城多砖石土木,无甚意趣,太上皇以弘义宫有山林胜景,雅好之,决意离宫徙居此处,并改名大安宫。”
所谓的弘义宫,便是皇帝登基之前的王府,无论亭台建筑,亦或是景致风光,都远远逊色与皇城,更不必说太极殿这样的长安之巅了。
再则,叫太上皇去住将自己掀下台的儿子的旧居,未免也太过诛心了。
这话一落地,两个中书舍人不需要看,都能猜到太上皇的神情。
果然,转瞬的宁寂过后,太上皇有些颤抖的声音响起,不像是方才的暴怒,反倒掺杂着几分胆怯:“你怎么敢,怎么敢……天下人都会非议的,不忠不孝,史书上……”
皇帝不以为意,淡淡道:“太上皇在宫中呆的闷了,一日也不能再留,即刻收拾行装,今日便搬出去吧,笨重东西也不需要带,捡些轻便的即可……”
第54章 认错
皇帝话音落地, 便有内侍宫人应声,施礼之后, 退出内殿, 显然是去帮着太上皇收拾行囊, 准备搬出宫去了。
至于魏元同与刘崇望这两位中书舍人, 却是恨不能将脑袋塞到脖子里边儿去,拼命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太上皇早知自己与长子的关系难以挽回, 却不知他竟能做到这等地步,连这所剩无几的温情假面, 都不肯再维系下去。
“你, 你竟敢赶朕出宫?”
他花白的胡须颤抖,显示出主人此刻心中的不安与惊惧:“你当真要如此绝情?朕是你的父亲,是太上皇……”
皇帝置若罔闻,拨弄着手中那串紫檀木珠, 继续道:“鲁国公刘肇仁,佐命开唐, 功勋累累,只因偶有怨言, 竟被裴安诬告谋反丧命, 海内冤之。今复其勋爵, 还其家财, 令其长子树义承爵。”
两位中书舍人冷汗涔涔, 握笔的手都在颤, 勉强将这旨意书写, 终于听皇帝道:“好了,就到这儿吧。这几道旨意,交由中书令看过之后,下发到门下省去,验证无误之后,便明发天下。”
两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毕恭毕敬的站起身,应了声:“是。”
皇帝停了手上动作,将那串紫檀木珠握在手里,淡淡看他们一眼,道:“退下吧。”
两位中书舍人如蒙大赦,带着书就的几册圣旨,躬身施礼之后,逃命似的离开了此处。
内侍沉默着守在门外,目送他们离去之后,近前去合上了内殿的门,只留下太上皇与皇帝、皇太子三人无声的对视。
临近六月,天气已经有些燥热,不远处的杨树上栖息了一群蝉,不知疲倦的鸣叫,那声音透过窗扉,隐约进了内殿,连带着太上皇的心,都跟着浮躁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嗯?”
他站起身,步履艰难的来回踱步,面容扭曲,语气有点颠乱的道:“否决朕的政令,更改朕的旨意,还打算将朕赶出宫去?好,真是好……难道你还打算弑君吗?!”
皇帝道:“不至于。”
“不至于?”
太上皇听他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便觉心头一股火,忽的烧了起来,怒极反笑道:“难道朕还要谢过你的恩德吗?”
他面上笑意淡去,眼眶通红,暴怒道:“朕身为帝王,竟受此奇耻大辱,自古以来,便是闻所未闻,还不如一死了之!”
皇帝抬起眼,静静看了太上皇半晌,忽然微微后倾,有些闲适的靠在了椅背上。
他左手握住那串紫檀木珠,右手却探到腰间,将那柄太阿剑解下,丢到了太上皇面前。
金属质地的剑鞘落到厚实的地毯上,发出一声不甚重的闷响,然而落到太上皇耳中,这低低的一声,来的比九天雷鸣还要震撼。
他面色忽青忽白,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柄剑看了良久,忽然抬起一脚,将其踢到了远处。
“如果你真有这等胆气,三年前宫变那日便自尽了,何必等到今天?”
“你不敢。”皇帝淡淡道:“说到底,你也只是一个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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