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开霁站在那儿,借着几缕从云层间隙漏下来的浅黄色的阳光,借着这么一点光亮,看着这位陪着自己长大的女人,看着她穿着宫里养的狗都不愿意碰的面料,看见从她裙摆最末尾处一点点往下掉的水珠,面上的喜色不禁一转,单手撑着窗沿就这么翻出来,大步走到她的面前,答,“是儿子来晚了,还请母妃责罚。”
又完全不管不顾地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摸到她手里一片冰凉和做粗活留下的茧。没忍住皱了眉,心想,这宫里的女人,哪位不是娇滴滴的,别说下井打水这种粗活,就是日常的洗面穿衣都有专人伺候。也不提各位宫里的娘娘了,光说他年少时碰过的那两位给他开蒙的女子,也不曾有这样的手。
行云见他又是给自己暖手,又是脱下身上的外袍给自己披上的,忽然记起几年前他走时给自己许下的承诺,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难过的情绪忽然涌了上来,眼眶湿润了些,为刚才说的那些不算合适的言语解释道,“你那时候领了圣旨要走的时候同我说,只去三年,现下都五年了。”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
冷宫是什么地方,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他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之后领了什么职,有没有娶妻生子,于行云来说,都是一概不知的。皇宫里去母留子的事情并不少见,她刚进宫那会儿,圣上就同她说清楚了,太子未来是一定会继承大统的,她在皇宫里唯一的任务就是抚养幼子长大,只有他好好地长大了,她才有活路。
“李将军治军严苛,对我的要求也比寻常武将高,再加上边关情况复杂,办事费功夫,过了今年仲秋才全部处理好。原本想着快马加鞭赶回来,谁曾想回来的路上接到父皇的口谕,让我绕道去洛阳办件差事,这才耽搁至今。”他就像小时候下了太子太傅的学堂那样,一五一十地把在外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也不在乎有不相干的旁人在场。
听到这里,总管才终于能插上话了,忙帮腔,“娘娘可要多体谅殿下,殿下寅时刚回的皇城,都不曾歇息,等圣上退朝交了差事后,便马不停蹄地命我们几个小的领着来见您了。这份孝心,苍天可鉴。”
小芫看见这群腌狗就来气,张口就忙着告状,把行云没办法说出来的话全都抖落出来,“殿下自是有心的。可我们娘娘的真心就该喂狗吃?殿下同皇宫来往的书信问了多少回也不肯叫我们娘娘看一眼,你们嘴上答应的好听,可实际上呢,写好的口信,一句都不愿帮我们递。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圣上当年只说了要我们娘娘禁足,可没说断了我们娘娘和殿下的这层母子关系!”
“小芫。”行云轻声呵斥,要她少说几句。
小芫得了命令,只好噤声,仰头去看站在她跟前的小主子,同她一起等候发落。
“来的路上还怕母妃生我气,现在一看,倒是我多想了。”岑开霁轻松把话题调开,毕竟这种事情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说,“现下我已寻得母妃,公公可以回去复命了。父皇问起来,就说我白日都在这里,晚上宫廷设宴的时候再过去。”
“是。”总管招招手,带着一行人一齐出了院子,就像刚来时那样。
不大的小院里又恢复了适才的安静,行云仰头看了眼眼前多年未见的养子。见他比离开时更高大,更俊朗,不再似这宫城里白皙嫩肉的公子哥,更像在田园里暴晒良久的农人,黑了不少,又壮实,臂膀厚而宽,叫人说不上来的心安。也就是这一刻,她心里的那些患得患失一下子消失了,开口吩咐道,“小芫,去把院门关上,拴好。你收拾完院子回屋就行,我们这里不用人伺候。”
又看了他一眼,轻言,“外面冷,进屋说吧。”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进了屋。等她走进来仔细瞧的时候,才觉得这里实在简陋,桌椅板凳,没几个用得称手的,就连安置在正中的床,也没张软乎的垫子,还小,容不下他们两个人。
“她们又欺负你了么?”岑开霁站在她身后,问她到这里来的原因。毕竟在他印象里,行云是一位很温柔的姑娘,她很少会主动找那些女人的麻烦,时常是被欺负的份。
“不是,你不在这儿,我作何要受她们的气。”行云摇摇头,根本不管两人现下还是母子的身份,一件件把身上沾湿的衣裳解下来。这会儿天气并不算真正的凉,所以她穿得也不多,话说完的功夫,就只剩亵衣亵裤了,大片赤条条的肌肤就这么裸露在他的眼前。
男子则回身将屋子里为数不多的两扇窗户关严实,继续问,“那便是父皇看你不顺眼?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母后已经去了十二年,就是他再怎么宠爱母后,也不该将脾气都发泄到你身上来。”他总没办法接受这点,想着既然是自己点头答应要进来的女人,怎么也该好生对待。
女人再摇头,走到偏室取了条手巾,仔细地将身上的水珠都擦干净,笑着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尽数道来,“你走后两年左右,贵妃娘娘就有了。其他人都可以生,就是这贵妃娘娘不行,如今后位无人,宫里她最大。万一到时候生个儿子,以后要阻你的道,所以我弄了些药来把孩子做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凶狠,完全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温和模样。
后宫里什么事都闹不大,唯独残害子嗣这条。岑开霁一听到这句话,连忙走上前,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想找找她身上有没有早年受刑留下的痕迹,又看见她如之前一样白净,才能继续说话,“这样也好,躲到这里来,没人整日找你麻烦。那些女人总爱做些不干不净的事情,叫人倒胃口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