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是谁?”段归鸿气咻咻地走进来,挖苦道,“当然是我那七窍玲珑的‘侄媳妇’教的。”
傅深不以为耻, 反以为荣:“过奖了, 一点小聪明而已, 不值得骄傲。”
段归鸿:“……”
在阵前被狂骂这件事似乎让严宵寒脸上很挂不住,回到军中,他严令各军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可傅深的死本就疑窦重重,军令越严,越是让人觉得段归鸿说的才是真相,谣言反而越传越广, 甚至有人说,是长治帝忌惮傅深兵权过重,才派心腹暗地里刺杀傅深,事后又把黑锅推到段归鸿身上。
讣告和小道消息一起传回了京城,举朝震惊,北疆驻军险些就地哗变,四位大将连上了数道折子,请朝廷严加追查。长治帝挡不住满朝风言风语,迫于公论压力,不得不重召延英殿议事,商量如何追赠傅深及空位补缺之事。
七月十二,延英殿议事当天,严宵寒带着傅深的铠甲帅印回到京师,径直入宫。满廷殿臣雅雀无声,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将铁铠往桌上重重一掼,“当啷”一声,震碎了薛升面前的茶杯。
那铠甲上还有未曾洗去的斑斑血迹。
北疆四州的殿臣当场痛哭失声,其他人或垂眸出神,或默然不语。薛升面沉似水,长治帝心中惶然,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妥协:“严卿辛苦了,先坐……来人,上茶。”
皇上身边得宠的元振公公连忙上前,给严宵寒斟满茶,恭恭敬敬地道:“大人请。”
严宵寒面如寒霜地扫了他一眼,元振公公一缩脖子,大气不敢出,迅速溜回皇帝身边。
“靖国公为国征战多年,有匡扶社稷之功,论功当入黄金台,留影麒麟殿。”代替原礼部尚书郑端文入殿的新任尚书陈知战战兢兢地起了个话头,“只是靖国公的恩荣本该荫及后人,但两位大人那个……膝下无子,不过下官记得,靖国公还有个亲兄弟……”
“说的正是,”严宵寒冷不丁开口道,“听说傅小公子至今没袭爵,前些日子还走丢了,如今找到了么,薛大人?”
薛升不知是不是最近没睡好,黑眼圈浓重,眼皮耷拉着,显得目光无端阴鸷:“傅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严大人说笑了。”
“靖国公亡故,我再没心没肝,也不至于在这时说笑,”严宵寒冷然道,“薛大人知不知道现在外头谣言传成了什么样?事发之时我不在京城,倒是要请教您,到底是谁把朝廷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他话说的模糊,暗示意味却非常明显,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感觉会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惊人内幕。
“你既然刚从前线回来,就该清楚,靖国公是被叛将段归鸿所杀,”薛升咬牙道,“至于那叛贼颠倒黑白、胡言乱语的攀咬,严大人居然也要拿这个来寻薛某的错处?你看清楚了,这里是延英殿,不是你飞龙卫!”
“行了!都住口!”长治帝厉声喝止:“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严宵寒和薛升偃旗息鼓,各自起身告罪,长治帝头疼不已,无奈道:“逝者已矣,靖国公功在社稷,理当厚加抚恤,至于麒麟殿留影……礼部按例筹办便是,严卿,你去送他一程。西南之事,还需再议……”
他话未说完,心口忽然一阵绞痛,身体一下子没撑住,直挺挺地朝御案栽去,元振忙抢上来扶住他,失声道:“皇上!太医!快宣太医!”
延英殿骤然乱了。
长治帝面色苍白,唯有脸颊泛着两团不正常的嫣红,靠在元振身上不住捯气,一手死死抵着心口,唇边溢出一点淡红泡沫。御医赶到后立刻为长治帝施针救治,又令人取药煎药,一直兵荒马乱地折腾到午后,长治帝症状稍轻,这才移驾回养心殿。
皇上病了,这可是件大事。殿臣们各自散去后,抱团的抱团,传信的传信。看皇上这样子像是心疾,保不齐哪天突然犯病,如今太子年幼,皇帝膝下又无其他子嗣,几个兄弟倒还年富力强,到时候皇位更迭,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这些殿臣身在中枢,实际上还是各自为政,心中小算盘打的啪啪响。一时间,朝堂上的气氛都诡异莫测起来。
傍晚时长治帝醒来一次,皇后和众嫔妃都在床前侍疾。他动了动手指,喉中发出轻微气声,御医们呼啦啦围了上来,长治帝昏昏沉沉地任他们摆弄,有气无力地朝侍立在床边的元振招了下手。
元振立刻凑上前:“陛下?”
“几时了?”
元振道:“回陛下,戌时初刻了。”
“明日起……罢朝,”长治帝气息微弱,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遇不决事……悉付延英殿众议。严宵寒何在?”
“陛下,”元振小心翼翼地道,“严大人他、他回家守孝去了……”
长治帝一阵气闷,御医忙道:“陛下切莫激动。”
“让他回来,”长治帝疲倦地闭了闭眼,“非常时期,不必拘礼,延英殿议事交给他主持。”
他说到这里,想起什么,睁眼看了一眼底下垂头不语的傅皇后,只见她一身素服,钗环首饰皆无,轻轻叹了一声,吩咐道:“不用侍疾,元振留下伺候,其他人都回去罢。”
傅凌眉间染着哀戚,清瘦柔弱,盈盈地拜倒御榻前,像一株隔着雨雾、朦朦胧胧的白花,低声道:“臣妾告退。”
晚间,严宵寒接到宫中太监传话,命他不必闭门守孝,回朝主持延英殿议事,不由得冷嗤道:“可真是人走茶凉,丧礼还没办,就已经不把他当回事了?”
元振面色不改,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回去吧,我知道了,”严宵寒道,“几个月而已,我还等得起。”
从此之后,长治帝的心疾一直不见起色,原定的九月下江南也未能成行,等入了冬,病势更是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长治帝原先还能偶尔在朝会上露几面,十月之后彻底卧床不起。宫中御医三缄其口,只报喜不报忧,即便如此,有些消息灵通的人也从各种旁门左道得知皇上怕是要不好,暗地里准备起来。
长治四年十一月初五,京师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深夜时分,严府角门被敲响,一个身量不高的男人裹着斗篷、戴着风帽,手提一盏风灯,对前来开门的管家低声道:“快请你家大人出来,马上进宫。元公公传话,那位有些不好了。”
没过多久,一架小马车停在章玄门外。白衣素服的男人走下马车,元振早等在门内,忙叫小内侍给他撑伞:“我的大人哪,您可算来了,快,再晚就拦不住了……”
“慌什么。”一片雪花飘到他的眼睫上,化成一颗小水珠,严宵寒不紧不慢地走向宫殿,随口道,“死在谁手里不是死?早晚的事。”
养心殿内,烛光明灭。
长治帝受了几个月的折磨,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躺在榻上连被子都快撑不起来了。他脸白的像纸,嘴唇却发乌,呼吸声几乎听不见,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昔日温文风流的英俊模样,已经一丝都不剩了。
傅凌用打湿的手巾给他擦脸,一丝不苟。殿中空旷无人,只有摇曳的烛火,将她瘦削的影子投射在床帐上,扭曲歪斜,恍惚看去,仿佛是从幽暗地底爬出来的藤蔓。
她的目光流连过长治帝的额头鼻梁,数着他轻飘飘的呼吸,抓着布巾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像是牢牢攥住某个呼之欲出的危险念头。
他看起来随时可能会断气,喉咙脆弱的一掐就断。
傅凌手腕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团布巾,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她的手,令她恐惧而执着地将那团湿布送向长治帝的口鼻处。
这个男人曾是她一生的依靠与归宿,可也是他,亲手断送了夫妻间的多年情谊,甚至将她唯一的兄长送入死地。
天家无父子、无兄弟,当然……也无夫妻。
“吱呀”一声,殿门大开,一阵风卷进温暖宫殿里,傅凌神色一凛,像被烫着了一样缩回手,迅速将布巾丢进水盆里,起身厉声道:“谁在外面?”